盛京，八月，处处蝉鸣。

已经入秋，天气却依旧炎热得厉害。正午十分，太阳烘烤着大地，武阳侯府内，却处处弥漫着一股冷凝的气氛。

正厅内，北定王坐在上座，凌厉的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几名仆妇，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同样面色难看的，还有坐在下首的武阳侯。

“侯府养你们，就是让你们这么伺候小姐的？”

北定王淡淡的问了一句，他是上过战场，曾立下赫赫战功的人，手中不知曾葬送过多少条人命，不肖多余的表情，不经意间从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渗人的寒意就将几个仆妇吓得浑身发抖，忙着磕头道：“王爷，真的不关奴婢们的事啊，是小姐执意要爬到树上去抓蛇的，奴婢们劝了，可是小姐不听，她说要给新夫人一个教训……”

北定王淡淡的一眼扫过，眼神却凌厉得如同刀锋，几个仆妇吓得不敢再言，只是不停的在地上磕着头。

北定王脸色阴沉，将目光转向武阳侯，“这么说，瑄儿落水的事情，跟你新娶妻子脱不了干系了？”

武阳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狠狠的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几个仆妇，咬了咬牙，起身道，“岳父大人放心，小婿一定会彻查此事，给瑄儿一个交代。”

这时候，丫鬟领着太医从内院出来。北定王见状，这才冷哼一声，放过了武阳侯。他对上太医，立刻收敛了那一身凌厉肃杀的气势，面上多了几分担忧，ige寻常老人无异与。

“敢问太医，本王的孙女现下如何了？”

太医捋着胡子，笑着说道，“王爷请放心，微臣方才已经把过脉，小姐落水时间不长，无甚大碍。至于昏迷不醒，只是略受了些惊吓，吃几副药调养些时日便会好。”

北定王闻言松了口气，对老太医拱手道，“有劳先生了，本王一定重谢。”

太医哪里敢让他受他一礼，赶紧回礼道，“不敢当，这是微臣的本分，怎敢言谢。”北定王起身欲亲身相送，太医见状忙摆手道，“不敢当王爷相送，老臣自己回去就行。”

北定王也不强求，眼角扫过一侧的武阳侯，。武阳侯会意，紧忙从座上起身，“还是本侯亲自送太医出去吧，正好再向太医请教一下小女的病情。”

北定王这才点点头，神情略微缓和了些。

武阳侯同太医出去后，一直站在北定王身后的老管家才开口道，“王爷，方才老奴出去打听过了，小姐此回落水的事情却又蹊跷，至于那位宁夫人……”

老管家俯下身在北定王耳旁低语了一句，北定王闻言眼神一暗。老管家见状道：“王爷，不若乘此机会接小小姐回去吧？王妃不是一直盼着小小姐能回王府吗？几位公子不也成日吵着要见小姐吗？”

北定王沉吟片刻，摆摆手，“走，跟本王先去看看瑄儿。”

木瑄醒过来后，脑子还有些胀痛。她睁开眼睛，入眼便是湖色的烟罗纱帐。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因为这顶纱帐她记得很清楚，它是御赐之物，据说是南疆一个小国进贡的贡品，一共才不过几顶。

当时一个世家小姐意外得了一顶，拿出来炫耀，很是得意。她那时心高气傲，又不服人，回家后便哭闹着也要一顶，武阳侯狠狠的责骂了她，倒是她的外祖父北定王听说以后心疼她幼年丧母，便亲自去皇上跟前替她求了一顶回来，作为十岁生辰的礼物送给她。

没想到此生，她竟还能再见到。木瑄盯着纱帐，微微扯了扯嘴角，莫非人死之后还能够看到生前的东西？那她现在这是在回忆还是做梦？若是做梦，那她是不是还能梦见她最爱却最后辜负的亲人？

她胡思乱想着，冷不丁的，耳边传来一声吱吖的门响，紧接着，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语气里带了几分惊喜。

“小姐！您醒啦！”

木瑄下意识的闻声转头，不觉一愣，一个身穿绿色纱裙，梳着双垂髻的丫鬟端着一个托盘从门外进来，看到她，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扑到床边，一脸欢喜的表情。

“小姐您终于醒了，您都睡了两天了，奴婢担心死了！”

木瑄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丫鬟口中的小姐是她吗？她仔细打量着丫鬟，发现她容貌里透着几分熟悉，细想却又再想不起来。

绿色纱裙的丫鬟扑倒床前后，像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啊！对了，王爷还没走呢，奴婢这就去向王爷禀告说您醒了！”她说着，又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木瑄愣在床上，方才的场景太过真实，根本不像在做梦，倒像是……她在亲身经历一般。还有身下的被褥，她伸手摸摸，滑腻冰凉，她有多久没有摸到过这么上好的丝绸锦被了？从她被那个人扔到大周边境的军营，过得便是最下等人的生活，吃穿连最卑贱的奴隶战俘都不如。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木瑄抬起头，一个高大威武，两鬓花白的老人大步来到她床前，见到她，肃穆的脸上多了几分动容，“瑄儿！”

木瑄愣了一下，紧接着变了变色，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的人。

那是她的外祖父！大周朝第一位异姓王，曾立下赫赫战功而被封为北定王的外自负！现在，竟然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

北定王被她突然的举动一惊，随后又紧张起来，“瑄儿，你才刚醒，太医说过你要静养，可别再乱动了。”

木瑄嘴唇哆嗦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北定王。眼前的外祖父太过真实，那关切的语气，担忧的神情，就连皱眉时眉间那道深深的沟壑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有他比她记忆中的那个风烛残年依然屹立不倒的老人看上去年轻了不少。

她愣愣的坐着，禁不住有些怀疑，一时间脑子有些发懵。

这一切……真的是梦吗？

“瑄儿？”

北定王见孙女一醒来就双眼发愣，目无焦虑，不由得有些担心，这孩子，莫不是落水之后伤了脑子不成？他伸手抚上木瑄的额头，微微皱起眉头，“瑄儿，别怕，跟外祖父说，哪里不舒服，外祖父再请太医给你看看。”

抚过额头的手掌有些粗粝，摩挲的她的皮肤，有些刺痛，却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幼时最怕这位曾经身为大周最高武将的外祖父，每次他来都躲着不见，却不知这位整日面目肃然的老人，才是真正将她疼到骨子里的人。

泪水弥漫了双眼，多年积压的委屈终在这一刻爆发，她扑进北定王的怀里，呜咽出声。这一切都是梦，那她希望这场梦境永远都不要醒来。

“哎……这孩子……”

北定王显然不太适应这样的木瑄，一时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这个唯一的外孙女自幼便于他不甚亲近，今日这般扑到他的怀里，还哭成这样，倒叫他更担心起来。

女儿嫁进侯府英年早逝英年已经让她万分愧疚，若外孙女再受了什么委屈……他想起那两个仆妇说的话，眼里闪过一丝凌厉，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武阳侯府不是什么好地方一定要将外孙女接回北定王府。

怀里的孙女还在哭着，他明显感觉胸前的衣襟湿了一块，有些僵硬，才摸摸孙女的额头，“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当心你表弟知道后笑话你！”

这句安慰说得干巴巴的，木瑄听完忍不住弯起了嘴角，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那时年幼无知，又心高气傲，傻乎乎的钻进那人的圈套还不自知，落得最后家破人亡，沦为军妓，才明白过来，那些甜言蜜语，才真正是穿肠的毒药，锥心的利剑。

“瑄儿，”北定王犹豫了一下，摸摸她的额头，开口道，“外祖父想把你接进王府去住一段日子，你可愿意跟外祖父回去？”

木瑄闻言愣愣的抬起头，王府？

她外祖父是大周第一大异姓王，他口中的王府，自然是北定王府，可是，北定王府早就已经被……

她浑身一震，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摸上自己的脸。脸上的皮肤滑嫩，没有半点伤痕，她低头看向手心，满手的湿润让她脸色骤变，而她自己的那双手更让她如遭雷击。

那是一双青葱玉手，十指不沾春水，指尖修长，养的纤细白皙，根本就不是她那双受过酷刑，十指早已扭曲的双手。

她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双手，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对，她已经死了。

她记得很清楚，她已经死了。在那个茫茫大雪的冬日，她被弃尸荒野，身上只有一件裹尸的棉衣，连个坟茔都没有，她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的被野兽撕碎，最后只剩下一副血肉模糊的森森白骨。

可是，鬼魂怎么还会流泪？还有她的脸，她的手……

她想起自己醒来以后看到和经历的一切，突然浑身颤抖起来，或许，或许这一切根本就不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