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五月
纸币挥洒了整个南临京城的西郊,漫天飞舞的它像是对许多人的告别,祁钺系着件薄薄的披风,端坐于马上,静静地等待他所想等的人。
送葬的队伍拉得很长很长,一眼望不至尽头。走在最前端的人正在唱和,落在远处树林梢头的无名鸟也有节奏的鸣叫。
“落——”唱和的人将调子拖得老长老长。
洋洋洒洒的灰烬迷了祁钺的眼睛,他仍然可笑的看着已经永眠地下的人。
祁钺一直在不远处林子里看着,看着漆黑的棺椁被黄土覆盖,看着日落月出,他在等两个人,一个已来许久,一个尚未抵达。
夜色来临,送葬的人已有序的回城,留下来守陵的人有眼尖的发现了祁钺,不过在认出人后又当做没看见一般,继续巡查。
终于祁钺等的第二个人姗姗来迟,他坐在一辆极其扑通的马车里,隔着帘子打量祁钺,最后却噗嗤一笑。
马车里的是个男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他道:“祁将军真是好胆色,居然来南临只带了几个人,不过你们大晏皇帝知不知道你来了南临呢?”
祁钺策马上前,现身于人前:“知道也好,不知也罢,我此次来南临不过是以一个青年丧妻的行商身份。”
马车里的人轻笑一声,说:“意思是为了私事咯?”
“是,我是为澜衣而来。”祁钺面色坚毅的回答,颇有不达成心愿就不罢休的样子。
马车里的人听见此话后,从车窜了出来,凌空跃起,一记凌厉的重拳狠狠砸在祁钺的鼻梁骨上,然后完美落地。
马车里的人转过身,露出了脸,是沈澜衣的哥哥,沈炻琰。
“既然如此 ,我这个见面礼,祁钺你也受得吧?”沈炻琰似笑非笑,“那么我就按江湖规矩行事了!”
祁钺下马,毫不在意的用衣袖擦擦鼻子间的血迹,道:“受得受得,沈兄打的就受得。”
沈炻琰不再理会祁钺,反而走到沈澜衣的墓前,郑重的烧香敬酒。祁钺也一脸凝重。
等沈炻琰做完这一切后,祁钺才缓缓开口:“我想百年之后与澜衣合葬。”
沈炻琰一听这话,一怔,很快转身又给了祁钺一拳,怒吼:“当我沈家陵园什么地方,你想留就留啊?再说了我妹妹可没成过亲!”话到最后,已是讥笑。
祁钺轻轻笑了起来,剑眉星目的脸上不复年少时的恣意狂妄,发亮的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沧桑落寞和期待。
二十岁的祁钺失了一丝沉稳,却不乏锋刀利刃的凌厉,三十岁的祁钺忘记了张狂的模样,温和内敛,骨子里依然如狼似虎。唯一不变的是喜欢那个冷面的俏佳人,甘心的抛弃他的气概。
祁钺撩起袍角,就直直跪在地上,七尺的男儿早已忘记父亲告诫他的话,他终是有了软肋。
祁钺慢慢红了眼眶,他几近哽咽道:“我只想陪陪她。”她最怕黑和冷了,可是地下那么黑,又冷,她会不会一个人走不完黄泉路呢?
沈炻琰静默,他不曾想到祁钺会这样,震惊之余更是难过。
只是难为天下哥哥心,他最爱的小妹妹,不是跟前这人杀的,可也是为他而死,沈炻琰想到这里就怒火不休。
“何必百年之后,你现在就该去陪她!”多年的修养仍没让沈炻琰忍住这口气,“她不计回报,是她傻,但我不傻,所以我来讨债,你要还她的。”
滔天的怒火找到了出口,灼烧的热度让沈炻琰暂时失去了理智。
“祁钺,你现在死了,我还可以允许你与她和合葬,过了今天,你就永远别想去陪澜衣了!”沈炻琰抽出匕首,扔到了祁钺手边,刀身在火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寒光。
“去陪她吧,她喜欢热闹的。”沈炻琰疯笑,所谓贵公子的优雅,在这一瞬间通通见了鬼。
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妹妹,虽然有生之年他接触的不多,可是血浓于水的人之间始终有份羁绊。
他巴不得放在手上宠着的小妹妹,在他记忆里是又娇气,又喜欢热闹。喜欢抓着人的手,一直不放。
当祁钺真的将匕首刺进胸膛时,沈炻琰又有点难过,他的小妹妹最心疼祁钺了,那个小时候粉粉嫩嫩,像团子一样,天天追着他,只叫他哥哥的小妹妹这辈子最心疼祁钺了,他怎么能让他的小妹妹伤心呢?
祁钺用力抽出匕首,血喷薄而出,溅了一地,他面色苍白,坚持着站起来:“我要陪她,谁都不可以拦我!”执着而坚定的语气。
祁钺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沈炻琰怔住,他再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鲜艳的血色让沈炻琰缓过神来,看着祁钺,祁钺的随从想来扶他,却被祁钺挥手推开。
可是自己就是不甘心啊!自己的小妹妹终究不是自己的。
沈炻琰闭了闭眼,听见祁钺用他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说:“让我陪她,望你成全!”
话到如此,沈炻琰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点点头,跌跌跄跄离开,整个人都颓丧了几分,像是被抽空身体所有力气一般。
临上马车前,沈炻琰,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高贵,他说:“祁钺,下次再见我就不是沈炻琰了,而是南临皇帝,那么我便不会因为私情而放过你了。”
祁钺冲马车长鞠一躬,灿然一笑。
待随从七手八脚的帮祁钺止住血后,祁钺便挥手让他们离得很远,守陵人也有眼色的不过来。
祁钺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轻轻放在沈澜衣的墓碑上,他想向自己的姑娘做件大事,就是有点丢脸,所以祁钺才让所有人离得远远的,他才不想让人知道他丢脸的模样。
“这位姑娘,”祁钺慢慢的说,“我是大晏都城人氏,姓祁名钺,小名五月,太康三年五月初十子时一刻出生,家有祖父,家母,从兄,本人无通房侍妾 ,且略有薄产。我见姑娘蕙芷兰心,温良淑德,想求娶于你,不知姑娘是否同意呀?”
祁钺笑了,沈澜衣怎么会温良淑德呢?她会挥着长剑,追着他满街跑,不然就是教训完他后就一脚揣在他屁股上,将他踹出门。
祁钺又说:“姑娘,虽说我条件不好,但我最懂你,我知道你想去秀美的江南,喜欢喝酒,做的一手好菜,武艺高强,长得也不错,可是我也知道你怕黑怕冷。”
祁钺刚知道沈澜衣一个刺客怕黑怕冷时,好震惊,真想问问她,作为一个刺客她怎么从训练营里下来的?
“而且姑娘这天下也只有我受得了你的脾气了。所以你不同意也没办法,不然你嫁不出去啦!”
祁钺想,沈澜衣现在肯定想打他一顿,将他活埋在土里。
祁钺的随从并不放心祁钺的伤势,于是他翻身上马时,他偷偷回瞄了一眼,不由感慨万千。
那个在战场上意气风发,用兵如神的大将军此时正靠在墓碑旁,像个小孩子一般泪水滂沱,只是无声。
元景三年五月十五,祁钺失去了他的姑娘。
五月好风光,地里农人忙,禾苗青青长,秋收万家香。
祁钺哼唱着,那时他曾路过江南,穿过青青的稻田,只为寻找他的姑娘,只可惜如今佳人已不在,江南风景一故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