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杆，在这夏季里透出些躁闷的热意。韩城的条件虽然及不上云京旧府邸，但多少是特意收拾出来的，总要好过为奴为婢的待遇许多。洛倾城这样一觉睡来，竟然都有了些斗转星移，时空变换的感觉。屋外的日光透过纸纱窗就被削薄了，只剩下浅白的一层。门外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洛倾城有些惊奇，洛相素来严厉，如果是在往日，他早就怒吼着闯进门将她拎起来了。记得昔日在相府小住，也是睡晚了些，方恢复意识便听见洛洲震怒的声音，没胆子喊她起来的几个小丫鬟被罚跪了两个时辰。

自然这于她而言，不是什么大事，更不是什么坏事，但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免有些好奇。带着这般想法深深地几个绵长呼吸后，她才放开嗓门喊道，“来人。”

“哎，”门外有个脆生生的少女声音应道，“小郡主有什么吩咐？”

乍一听见这声音，洛倾城有些熟悉，又有些不习惯。两年来受他人役使的生活，突然再回到被他人伺候的生活，一时间竟然也有些莫名的落差感。但这恍惚也不过是一刹那，还不等她感悟完，自己已经口齿清晰地接了下来。她听见自己因初起而造成的微哑嗓音说，“进来伺候吧。”

料想洛倾城应该是醒了，那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吱呀”一声，门扇绕着门轴画了个弧，洛倾城就看见了少女逆光而立，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

不知是不是日光太过刺眼，洛倾城的眼里就蕴了些泪，晶莹闪烁。

这情形没有维持多久，少女进门后便动作极轻极快地关上门。淡淡的语气，却好像与她结识了许久的模样，动作无比自然，“小郡主总算是醒了，相爷等得好不着急。”

洛倾城没有对这可以算是逾越的行为呵斥，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语气有些淡薄，又似乎带了些期待，“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句话说得极慢，似乎稍快一点就会溜走；也说得极重，好像她再说得轻一点，就会被风给刮没了。

那小丫鬟转过头来看着她，突然就笑了，颊边两个深深的酒窝陷下去，“双喜，奴婢名叫双喜。”

——双喜，奴婢名叫双喜。

听见这个名字，洛倾城心里却没什么波动了，仿佛事情本该如此。她撑着床支起些身子，盯着双喜看了好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原来还活着。”

这一句说得淡薄至极，却是让双喜湿了眼眶，“所幸小郡主……也是好的。”

“我会有什么不好，都让你走了。再如何也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既然华国都亲自降了，他又能怎么折辱华国旧室，”洛倾城微微一挑眉，自然而然地换了话题，“来伺候洗漱吧。”

“是。”双喜应一声，忙喊外面端水等着的丫头，一面又带些不自觉的喜悦，笑着与洛倾城搭话，“难怪相爷半夜里就传人吩咐我一大早来这里候着。若早说是小郡主，我又怎么舍得等到卯时，听到消息的即刻就该来了。”

“那会你来了也不过是看我睡着，”洛倾城淡淡地分出眼神瞥她一眼，不太近人情地打断了，“你总是喜欢做些没意义的事。”

虽然这样说着，她的眼睛里还是有笑意的。

双喜这个小丫头年岁与洛倾城相当，初见时她还是相府里的一个粗使丫鬟，是个怯懦胆小，受欺负了只会含着两包泪，打碎牙齿和血吞的小丫头。只不巧某日这情形恰好被她看见了，便被她收到了身边。

被她收到身边——这样说着也不太准确。双喜仍记得多年前的那日，她俯视着跪在她脚下的自己，笑得温温软软，“你回去吧。一来我也不是刻意要救你，只不过是她们打搅了我读书；二来，你这样遇事只会哭的人，我收着会觉得很不舒服。”

她有些不太能懂为什么人前笑得温软大方的闺秀，到人后却是那副薄凉自私的样子。但她认定了洛倾城是她的恩人，便就要跟着她，尽忠尽义。然而似乎洛倾城不太乐意接受她的忠心。甚至她不要自己的心情，比自己想要跟着她的心情还要坚定。

最终却是看起来十分不好说话的朝阳公主看得头疼，出面吩咐洛倾城收下她，她才不情不愿地把她留了下来。

甫一离开朝阳公主，她便将眼神扫到自己身上，淡淡地吩咐下来，“既然母亲都要我收下她，那就把她安插到柴房继续做个粗使丫头吧。”

即使如此，她还是一本正经地把洛倾城当作她的恩人，可以说是执迷不悟。虽然自那以后一直到云京被攻破前的那一面，双喜再没见过洛倾城，但她这中了邪般的忠诚却从未消减。

而两年前的那场巨变，别人都在忙着逃命时，双喜竟然靠着不知道什么方法偷偷跟去了华国王宫，要带着她出去。

虽然这个行动也如过去的行动一样未果，但她总算是成功感动了洛倾城。在那兵荒马乱的时候，洛倾城以一副上位者的姿态一手牵着尚且年幼的少君，一手拉住了她粗砺的手，“谢谢。”

双喜愣愣地看着洛倾城站在不远的地方，含着笑意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答，“双喜，奴婢名叫双喜。”

“哦。”洛倾城如是回答道。

一个简单的“哦”字，却似乎让她听到了诸如“我定会牢记你的名字”般的话语。双喜觉得这是很不错的一件事情了，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忠心终于还是有所寄托。

甚至，她还得到了洛倾城的叮嘱，“你赶快些走吧，既然有这样的忠心，你应该存着再见到我的心才是。这样跟我一块走了，反而拖累我是什么道理。”

想起这些，再看见还在床上半撑着身体，有些迷糊的洛倾城，双喜蓦地地笑开了，胖乎乎的小脸上酒窝更加深了：“小郡主说得不错，我们仍然是有再见之期的。”

洛倾城看见她这模样也微微笑了，“……是啊。”

“那么小郡主如今身边是一个得力的丫鬟都没有了，您现在肯带着双喜了吗？”

“唔，你都说了，没有更好的了，也只能凑合着了吧。”

双喜唇角上挑勾起个有些难看的笑,“小郡主说话总是这样不留情面。若叫不知道的人知道，还以为是在讽刺。”

洛倾城却“嗤“一声笑出声来，眉目似乎柔和了一些，“我本来也就是在讽刺，你竟然听不出来的么？”

双喜却似乎没听到一般，抿了抿嘴巴，竟然还是在笑，“我诚然知道如今您不同往日……可无论小郡主怎么挖苦我，我都是不会走的。想要留在小郡主身边服侍，本来就不是为了荣华，您又何必这样刺我。”

“你实在是想多了，我也没有想为你好的意思。”洛倾城翻身下床，眸色微浅，似乎一对盛满清茶的茶盏。她瞥一眼颤巍巍端着水盆的双喜，移开了眼睛，“笨手笨脚。”

“奴婢本来也只是个粗使丫头。”双喜这下却是没有忍让的意思了，“小郡主如今虎落平阳，龙游浅水，最好还是安分一些的好。”

洛倾城诧异地抬眼看她，“哟，也没有多久不见，竟然还达到了出口成章的地步。”

“毕竟要跟在小郡主身边，总不能太辱没了您。”双喜微微笑了起来，将水盆放在架上。一声轻响，伴着有些溅起的水花，“但双喜还是这样笨拙，您还是应该担待。”

洛倾城没接她的话，走到水盆前拘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双喜在她身后又补上一句，“相爷已经等了您两个时辰了。”

听到这话，洛倾城动作一顿，随后又如同根本没听到一般，继续动作了。

往前推上两个时辰，也是不早了。洛相原先的习性竟然也了无踪迹，如同旧日云京繁华一般，清梦了无痕。说着固守旧朝，却连自己的习惯也未能保留。

这般无奈且无助的负隅顽抗，才是真的令人心酸。

“还有其他老臣。”见她没有动作，双喜复又补充道。

双喜说这话的时候洛倾城已经洗漱罢，漫不经心地坐在梳妆台前，“绾发。”

在黎国王宫的日子是没人侍奉的，她自然会自己梳洗。只是既然有人伺候，她又为何不用。

双喜顺从地上前，一缕一缕地梳开她的长发——略微有些干了，许是黎国的水土不大养人。铜镜里的人影模模糊糊，铜镜前的人安静得都不像个活人。

木梳从头梳到尾，一次又一次。洛倾城用余光瞥着自己被梳子吸附起来的发丝，突然轻声问道，“你觉得，贵族与王族隔了多远的距离？”语气淡薄得如同一缕云气，明显漫不经心的意味。可听在双喜耳中，却多了许多意味深长。

“贵族事多，王族事繁，像奴婢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她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