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那年冬天太冷，冻得他都忘了许多事情。

那年大雪鹅毛般飘然而下，每寸土地都已然成了白色。纯洁，干净，美好，正如那时的她一般。可他却与她截然不同。

可他却不想再想起那年的冬。

走在冰天雪地中，小人儿的脚早已冻得没了直觉，穿的棉布衣裳也已经因为寒风而破了个口子，冷风直往里面灌。

他却只是又裹了裹衣裳，缩了缩脖子，藏起胆怯的模样，任由前头那人牵着手走。茫茫白雪中，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孩童，艰难地走着。

一阵狂风吹来，一旁的青松抖了几抖，大块被冻住的雪从树上砸下，露出一片青绿。在这个纯银世界中却显得有些扎眼。

他们找不到躲雪避风的地方，只能在雪中胡乱地走着，就算失了方向也只是能低叹一声而无半点办法。

雪渐小，风似是也停了。

两人停在树下歇息。男人拿出怀中抱着的一块油纸，里面包着三个小包子。男人下意识吞了口口水，却是把这个递给了一旁瑟瑟发抖的小人儿。

小人儿脸上的两道泪痕被冻得通红，似乎已经皲裂开来。他止不住地发抖，只好将破掉的衣服裹了又裹。

可他还是冷，他甚至开始低声的抽噎。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一个只有七岁的孩童。他不懂得怎样控制自己的情绪，只知道自己不能哭，可在不知所措、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会的也仅仅只是哭泣。

他抹了抹眼泪，接过男人的油纸，却只拿出一个被体温暖热的包子，将剩余两个一下子塞给男人，自己转身大口吃起来。

终是男人拗不过他，吃了一个包子。而剩下了那个包子，他又小心翼翼的将它裹进泛黄的油纸里装进衣袋中。

两人的身影又出现在了大雪之中，男人牵着孩子，孩子护着男人。

“小瑥，以后你便跟着师傅姓吧，叫楚瑥。”

“小瑥，他们将你驱往宁陵，师傅也一定得陪着你。”

“小瑥，咱们以后不去宁陵，咱们往南走，去蕃华，到时候咱们就去建一个小楼阁。”

“小瑥，等你长大了师傅就带你去走遍天下，师傅厉害了，咱们以后什么人都不怕了。”

“小瑥，这玄楚阁以后就交给你了，这天下，师傅怕是陪不了你走完了。”

“小瑥，还是将我葬在天祁吧。”

那日的大雪仿佛还在眼前，可是那日陪着他穿过一片无际雪地的人却不见了。他的师傅走了，就在那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永远合上了双眼。

那时的四月初，后山的大片海棠开得正好，楚瑥就日日坐在那儿，看着那些争芳斗艳的花儿，越发的沉默了。

后来是在何时？在他再次回到宁陵的时候，一个女孩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面。

那女孩约摸也才八、九岁，日日去棠园赏海棠，浅红花海之中，总能看见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楚瑥总是负手而立，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看她哭，她笑。看她随着海棠的飘零而翩翩起舞，忽而散开飘起的白色衣衫接住了那朵朵海棠。红色越发得红，那人越发的美。

“这位俊俏的小哥哥，你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呢？”女孩终于发现他了。

楚瑥只是浅浅的笑着，半晌过后，说道:“我来自很远的地方，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若是有缘，我们定是能够真正认识的。”

女孩点点头，她似乎是懂了，可又或许不懂。虽不知这位小哥哥的名字，但她却仍是十分开心，她在这里也是有了朋友了。

终于不必自己一个人孤独地去赏这美景了。

“小哥哥，你看我跳的舞可美？”

“十分之美。”他说的尽是实话。

“它叫《胭脂醉》，”女孩停下舞步，盘腿坐在他的身旁，“这舞是府上的舞师教我的，她们告诉我我的母亲生前最会跳舞，特别是曲《胭脂醉》，如仙女下凡，赛过宫中那些个很厉害的舞女呢。”

“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长得十分漂亮呢，只不过我从没见过她，只偷偷在父亲的画里见过。府上的人都说我的母亲是这世上最优雅最美好的女子呢。”

女孩这么说着，脸上的幸福浮上她稚嫩的脸庞。可楚瑥却看见了她脸上拂过的一丝落寞。

原来如她一般的女孩也是会有伤心之事的。

“我们真的很有缘，”楚瑥抚着女孩的头发，望向远方，“我也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我自小跟随着我的师傅。”

“小哥哥不伤心，以后咱们两个人一起玩，我们就能很开心了，”女孩站起来，在他面前蹦蹦跳跳，“以后我们都要一直在一起呢！”

“嗯，一直在一起吧。”他一个人确实也寂寞了许久。

或许那段时间，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有了朋友，一个从不排斥，从不嫌弃的朋友。

那棵最繁茂的海棠终是落了，满地都是红色的花瓣，飘落着，叠加着。凋谢了一生繁华。

那个女孩却也不见了。

“小哥哥，我要走了，随着父亲一起回池泽。我不想走，我想和你一起玩，一直在一起。要是回了池泽，我就……又没有了朋友。”她话还未说完，便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地扑在了楚瑥的怀中，哭了许久许久。

年少便经历分别，这分离之痛、思念之苦，岂是一个孩童便可承担的？

“我叫姝巳，你要记住了我叫姝巳，等到你长大了一定要到池泽找我，一定要来找到我。”

“我一定会找到你。还有，我叫楚瑥。”

而这些年间，他终是没再见过她。

而“姝巳”两个字，便是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头。或许是因为那是他的第一个真真正正的朋友吧。

他早已记不得了她的模样，可他还记得她叫姝巳。还记得那年的海棠树下她的舞姿、她的身影。记得她痛哭流涕对着他，告诉他她不想离去。

可他却不知道，时过境迁，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爱哭的她，也再不记得那个沉默不语的他。

那年的海棠花雨，终是牵住了性格迥乎不同，命运皆是多舛的两人。

“小姝巳，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他仍旧那样负手而立于树下，却再也没见到那位翩翩起舞的姑娘。

或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