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奇门
不过想归想,他也没那个气力去把自家的孙女儿接过来了:一者她在黎宫过活也未必不好;二者华国实际上也还是灭了,即使他不愿承认。
急促的敲门声“笃笃”后,谨慎的声音隔着门板有些闷,“大人!”
君承实际上已经算是放弃了韩城,并未大动干戈地收拾这座孤零零的城池。所以士卒深夜里这样急切,实在少见。若非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那就是有什么蹊跷。
洛洲枯瘦如松枝般的手指有节律地敲了两下书桌,才扬声道,“进来。”
浑厚苍老的声音,却给人以莫名的安宁感。门外的人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蹭了两下脚,才推开门疾步走入,“噗通”一声跪在洛洲脚下:
“大人!小郡主回来了!”
敲着桌面的手一顿,洛洲凝眉问道,“你说什么?”
洛洲的神色有些莫名的欣喜,回报的人并未看见,却还是一本正经地重复一遍,“回大人,小的说,小郡主回来了!” “小郡主,你说哪位小郡主?”洛洲敲着桌面的手又恢复了有节律的“铛铛”磕响,整张脸都舒展开来,如同被滚水骤然泡开的茶叶。
心里却是已经有了答案。
能回来,也有必要回来的,唯有那一个了。
就在之前,还被自己想起的洛倾城。
这样想着,洛洲已经“腾”地站了起来,面上由于兴奋甚至都覆上一层光晕般,“你说的可是真话?”
“属下不敢欺瞒大人!”那人叩首道。
洛洲雪色的胡须与鬓发都微微颤动起来,来回走动两步,一手成掌一手成拳合在一起,眉眼里都透出一种喜色来,“还不快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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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蒙亮,但还有些阴沉沉的黑暗。惨白的月牙与刚从东边生气的淡薄日色相互支撑着。车舆左右摆着,似乎随时都会倒向哪一边,但实际上它却还是不停歇地前行着。韩城的街道比他处的都窄一些,连两辆马车并驾齐驱都显得勉强,拉车的老马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速度更是拖得不能再慢。
比起云京凤城之类的大城市,韩城自然是个小地方。在这里称得上是奢华的建筑到了那些地方也不过是稍好一点的普通民居罢了。
洛倾城在马车里随着它的左右摆动也一晃一晃,一身惨白衣衫似乎也同她一般有了些疲惫的感觉。即使赶路时睡着的时候极多,精神却还是有些不足。柳三通也有些倦怠地赶着马车慢腾腾地七拐八弯地走进去。
马车踏进一条小巷,小巷里的砖瓦石路踩上去便陷下去了一些,竟然成了发红的松软土壤。
四周景象也骤然变化起来,小巷两边的院墙也消失不见,被排列的树木取而代之。
看见这景象,柳三通才清醒了一些,仔细看了几眼,才出声提醒,“子娴。”
“嗯?”洛倾城低低应一声,连声音里都带着些困意。
“到了。”柳三通稍压低了些声音,有些眉飞色舞的样子,却又强自压抑着。
洛倾城闻言掀开侧帘往外看,看见四周突变的景致,脸上露出些笑痕迹了。果然还是这熟悉的手法。
即使是临时的居所,洛洲也习惯按照玄门阵法收拾一番。当初在相府时许多人拜会,只在院内设置反倒不明显;而今到了这荒僻小城,干脆自巷口就这么折腾了。
揉揉惺忪的睡眼,洛倾城懒洋洋地开口,乍一听声音平静如常,实际上连声音都有些发颤,“左行三步,后行十七步再直走。”
柳三通神情一滞,声音有些奇异地扬起,“马车?”
“自然不是。我要见的人是故国忠正,又是我的长辈,怎么能驾车进去,”洛倾城拂一拂衣摆,脸上是掩不住的激动,“下车。”
柳三通没有作声,自己先提起衣摆跳下马车,单膝跪地作成矮凳状,一言不发地自车帘底下伸手进去。
洛倾城扶住那只手,踩着他的腿走下车。方才的倦意已经被欣然与喜悦轻易打散。
林木飞速移动着,如同生出双腿般——但这实际上也不过是幻觉罢了。这说得上是狭窄的小巷,又怎么会真的容下那样高大的树木。
在地上站稳,她的素色裙角还还微微颤动。这会正是众人都沉眠的时刻,静得没有一丝风,落针可闻。
她在原地静静站立一小会,似乎极为享受此时此刻,随后便迈步向前走去,是没有按照她说的话来回走动,反而是闭了眼睛直走前去。
柳三通:“……”
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子娴方才不是给出了破解阵法的路子?”
洛倾城一面阖着眼前行,一面回他,“那样走也的确不会出乱子。”
但归根究底,其实也不过是障眼法罢了。眼前所见,欺人、骗人、瞒人、诱人、误人,但倘若你看不到它,那些手段又会有什么用处。
柳三通听她这话,也明白了那步子其实是可走可不走的。她这么画蛇添足多一笔,也不过是因为她愿意让他这个老头子折腾。
他十分不待见这个表面上进退合宜,骨子里却透出傲慢的小丫头;现在看来,这小丫头也不太待见明里暗里表露出对她的不待见的自己。然如今这境况,各有所图也各有顾忌的两人却是同一根线上的蚂蚱,不得不绑在一起。
纵使明知这一点,洛倾城却还是能让他在无伤大雅的时间与地点吃瘪。
柳三通比洛倾城大了好几轮岁月,自然不至于真的计较,也只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倘若真的计较,那才是真的失了面子又丢了里子。
故而他也只能不着痕迹地把这盖过去,仍带着些经历时光打磨后形成的圆滑笑意,“子娴又是在说笑了。”
洛倾城却只分了一分余光斜着睨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没有接他的话,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是从鼻子里逼出来的一个音节。这一系列动作其实并不明显,连不屑的姿态也是不容易叫人发觉。
片刻后,才有不知从她弯弯绕绕的肠子里酝酿了多久才凝炼成的一句话从唇边逸出,“先生好眼力,不知道先生进入到小巷中的时候,是否注意到了小巷通到的路?”
柳三通一脸自得,“那是自然。”
洛倾城转过身在前面先行,“那就走吧。”
许多你以为复杂到没边儿的事情,实际上却简单得可以。比如这所宅子前布的阵法,可以来来回回按着八卦的路子走,但最方便的,还是闭眼直行。
衣袖袍角在空气里有簌簌细响,似乎带动了风的流动般。洛倾城与柳三通的步子起先还较慢些,到后来确认无误,就渐渐快了许多。
洛倾城也不知前面到底有些什么,所幸也的确没什么阻碍,一路走了过来。走到一处时突然撞到了什么猝然睁眼,是一个黑衣人的后背。
“主子,到了。”
挡在前面,背对着她的是清寒,发声说话的却是九幽。洛倾城听见她的声音,停在门口,颇是惊奇地问,“你也回来了?”
后面那女子声音答道,“是。”
“那个小姑娘呢?”洛倾城心中一动,顺口问道。
九幽心知她问的是君青染。虽然这两年洛倾城对那个黎国的小公主不假辞色,但实际上对她却是也有关心的——聪慧识趣的小孩子,还待她亲厚,怎么也不会太让她讨厌。
于是她扯了个谎,“不会连累到她。”
“那就好,”洛倾城点头,又继续迈步向宅子里走,“下去吧。”
到了门口,步子反而又慢了下来——这其实算是他乡,却让她有了近乡情怯的感觉。
到底是“故国”的最后一片领土了,多少也算得上是她的“乡土”。
一时竟有万千感慨,不知从何说起。
“子娴,子娴?”柳三通连着的几声喊唤回她的神志,“怎么不进去?”
“唔,”洛倾城淡淡应了一声,眉梢微扬就要往里走,却没想到听见一个意料之内,却又有些让她出乎意料的声音:
“子娴!”
那声音苍老却也带着威压,欣喜、激动、庆幸等一应剧烈情感却最终只溶于这两个一个字一个字咬出的清晰发音上。
洛倾城闻声看过去,白发长髯的老者一身布衣,极简素的穿着却压不住他的一身威仪。他的周身气度经过多年岁月的打磨,明显要比洛倾城更胜一筹。上位者的名士的气质矛盾又和谐地统一在一个人身上,相辅相成。
华国的丞相,洛倾城的祖父洛洲。
洛倾城步子愣愣地停在原地,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她没有完全与过去割裂,所以尚对此“故国”有所惦念;但她也不是华国人了。
华国是真正不在了。
洛倾城觉得眼前有些模糊,甚至都分不清楚她到底是在云京的相府,还是一个孤城的普通民宅。
半晌,她才启唇问道,“祖父在这里带着一群旧臣负隅顽抗,是意欲何为?”
洛洲抚着自己的胡须,似笑非笑地看她,“只是不甘轻易地做亡国之徒罢了。”
洛倾城向来都是坚强的姑娘,却在这句话后忍不住湿了眼眶,低喃一声,“爷爷……”
却没有走近。
洛洲也只是在原地看着她眼泪最终滚下来,笑得温文,“子娴,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