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咳嗽着，缓缓站起来。

“给我进去。你饿死了倒无碍，我这傻妹子，就要成了望门寡。”望舒撂下话，依旧站着不动。

我正发愣，他突然对着宋玉大吼道：“你傻呀！要不是你比我长三岁，用得着让你先进门么？”

一如曾经在望舒的府邸，他们促膝而谈的深夜，不管多晚多累，望舒总是让他先进门出门。后者也和曾经一样，垂衣拱手，微笑道：“那，宋玉先行一步。”

我们女眷和孩子随着他们进去，阿洛噗嗤一声笑了：“望郎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院中青铜镬里的酒咕嘟咕嘟冒着泡，青梅在里面翻涌。原是又到了可以煮酒论英雄的时节。

“芜城，家里没有好饭好菜……”望舒道歉的话说了一半，嗓子里好像被人塞了坚果一样，再说不出话来。

饭桌已经摆在了院子里，长桌下铺着两条长席子，东边的那一条稍稍长些。每个位子面前，支了一口铜锅，锅子以八卦的图案被分为两边，一边山椒水煮得正沸，一边是加了蘑菇的清水。桌子上的生食，估计是这个时空能搜集到的所有的东西了。

“阿洛，你早知他们……为什么不与我说？”

阿洛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我总想着你们兄弟俩爱吃辣，而我和芜城又确实受不了那东西。便做了这个锅子，食材一样，不过想吃什么口味就可以随意了。”

不得不承认，对于生活敏感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

我们依次坐下，扶摇便迫不及待地去涮东西，阿洛呵道：“大伯和阿爸还没有动筷子。”

“你记不记得，我们曾经也这样围在一起吃饭，几乎每顿都是。那时还没有这个小家伙。”望舒自己都没发现，今天他的话有些太多了。他从镬里面舀出滚烫的酒，酒浆在爵里荡漾出迷人的色泽。

宋玉抢过酒爵来，一饮而尽。虽说荆楚巫师体内属火，也经不住这么烈的酒劲儿，何况天气也不算凉快。他眼睛慢慢眨了几下，筷子叨了好几次，才摇摇欲坠地夹起一块青菜，刚送到唇边，便掉下来……“失陪……”他摇摇晃晃地离席，我扶着他走到廊柱间。

他身子一歪，手指死死抓在廊柱上，大口大口地吐起酒来。

一阵风来，吹落了屋前正盛开的李花，粉白的花瓣被风斜送进前堂，飘飘然落在我身边。

明明不能喝酒，还逞能。

宋玉摇晃着站直，我极力把他拉到客房，他像个孩子一样，挣扎着要进书房。我拗不过，只好哄道：“书房里没有你睡觉的地方呀。”他一摆手，说话都说不清楚：“不可能！我知道……有的。”

书房里的竹简，几乎要摞到屋顶。每一卷，都用牛皮细细编好，垂着书的明目，打眼一扫，尽是宋玉爱看的。【逍遥游】，【周易】【孟子】……还有一卷薄薄的【橘颂】。

书架下，摆着一只大大的竹筒，筒里塞满了印着望舒私印却不知为何没有寄出去的信件。长几上的一封，墨痕犹新：“玉兄如见。时世凋敝，我辈辗转如飘蓬。亲旧具绝，骨肉流离。吾尝终日而思矣，念汝在朝中安好与否。吾尝跂而望矣，望郢都之所在，思吾辈生之何归……死者如可作也，光阴如可逆也，今日便不会如此……”后面墨迹已经全部模糊不清，似乎被泪水打湿过。

最下面，写了无数遍，珍重，珍重，子渊珍重。

宋玉躺在午睡的塌上，还穿着靴子，一只脚垂到榻下，他把那竹简盖在脸上，但我还是能感到他在哭，哭声起先很小，随着他胸口的起伏，最后成了嚎啕大哭，先生屈原死时，他一滴眼泪都没掉，如今却似乎要把压抑的心结全部借着眼泪涌出来才好。

为什么命运不肯让人平平安安，哪怕一生只做山野农夫？为什么要把原本得到的都一点点剥夺得干干净净！还是我们根本不配得到幸福。

泪水湿了枕头，湿了被褥。

我握住他的手，把头埋在他胸口，道：“无论生活怎样不堪，我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