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强极则辱

回到香江没几天，老总又要召他来总公司。召得这么急，莫非有什么大事？他抱着深深的疑虑，踏进了总公司的门，上了老总的办公室。

原来，是贵子发难，想急流勇退。老总的意思是让子规做中间人，好好劝一劝她。他去了，也劝了，然后，然后便飞回香江。

时间抚平了子规感情上的褶皱。半个月，一个月，三个月……终于，他听到这样一首歌：“扫去记忆里的鸿毛……遗忘是过程没坏与好……从头细数命运由什么铸成……没有光未路凭目光照明，火花擦碎后更加丰盛……”

路，还是要继续下去。皇后大道东，皇后大道西。他竟然能走回西环。连他自己也对此难以致信。

天还未光，沿路的小贩便开始卖肠粉。他要了一份。捧着热呼呼的一胶袋猪肠粉，他洒了芝麻，淋了数匙海鲜酱和蒜蓉辣椒酱，用竹签拌匀，戳着，匆忙地吃着，尽管没有人催他，也没有事情赶着要做。仿佛匆忙地吃，就是他的青春印记。

这样匆忙地吃着，一来是代表他对青春的缅怀，二来是他的习惯性动作。

吃完了，他把粘着一糊混酱腩汁的胶袋连同竹签扔进垃圾筒，到巴士站等车。一辆漆着邮筒绿的车驶来了。他没有上。一辆鲜橙色的车驶进站。那是驾为万宁做广告的巴士呢。他带着惬意上了车。过了两个站，上来了一个美丽的女子，一个美女。

她的美不是普遍的那种美——赞成她是个美人的大概与坚持她是个姿色平庸的各占五十巴仙。子规的头靠在椅子背上，乜眼看着她上车，从手袋里掏出银包，“嘟”了八达通，向他走来，坐在他旁边。子规这才正了正身子，坐好。他向车窗外望去——店铺还没开门。

那女子坐下，轻轻地拨了拨长发，头稍稍动了动。插着的耳机线却因此松了：“风，继续吹，不，忍远离……”歌从手机和耳机线的空隙里漏了出来。浪漫的音乐流淌进了子规的心里。那女子觉得不好意思，便掏出手机，插紧了耳机线，亡羊补牢般。子规转过头朝她笑了笑。她也朝他笑了笑。子规转回过头去。那女子也忙回自己的事。

车厢太静了。子规只有哼哼着，让车的引擎的声音掩盖着，唱走音了也没人知道，他也不在意。

不知道贵子现在怎样呢？校园巡演筹备得如何？他的歌，她唱走音了没有？贵子会不会再碰上让她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孚林呢？她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去向了。生活淡淡似是流水，此话不假。

突然，司机一个拐弯，一个急刹，车子上的人都毫无准备。那女子由于惯性，直接跌进他半个怀里。“Sorry.”不知怎么的，子规觉得说对不起的应该是他。只见她在自己的怀内，惊恐地望着自己，却笑嘻嘻的。她起身，轻轻说了声“Sorry”。子规对她友善一笑，她亦如此。沉默数秒，两人竟又合拍地相对一望——这一望，望出了情愫。然而两人又飞快地别过头去，再睃对方。

子规笑道：“你没事吧？”尽管那只是轻微的小事故，他还是这样问了。那女子笑道：“没事。对不起。”她又觉得这样回答有些“见外”，于是补了句“谢谢”。子规笑道：“这个司机也是的。不知发生什么事呢？”说罢他往前面望了望。那女子对他道：“我叫阿娟。不知你怎么称呼？”

子规想了想，道：“杜子规，Ivan。”阿娟微笑着——这时车又剧烈摇晃起来，她再次失去重心跌进子规的怀里。不过这次她很快便起来了，直呼“Sorry”。他们的距离却更近了。

他一直觉得是那司机成全了他们。从此他爱上了搭小巴。

阿娟住的是黄大仙区的公屋。这天一早，子规便来到她家楼下，接她一道吃早餐。

他们来到大排档，找了两个靠路边的座位，并肩而坐。“两位，吃点什么？”伙计手拿着单，问道。阿娟说：“多士，豆浆。”“双份吗？”“不，我要多士和利宾纳。”子规道。伙计爽快地下了单：“好的，很快。”

伙计走后，阿娟问道：“为什么不试试这里的豆浆，很好喝的，比茶餐厅什么的更好。”子规腼腆道：“我……不喝豆浆的。”“为什么？”阿娟追问，“是过敏吗？”“不。”子规道，“是因为……其实我不习惯喝豆浆……”“为什么？”阿娟穷追不舍。子规道：“可能是先入为主吧……豆汁仿佛比豆浆好千百倍——”“什么是豆汁？”阿娟好奇道。“豆汁嘛，酸溜溜的，跟咸菜什么的一起送进口，那滋味，一个字——哇！”他努力地解释着，尽力尝试用香江的方式去赞美它。可是阿娟不懂。这是子规进大学之前的回忆。

也许回忆其可爱之处就在于，不是那个时候、不是那个地方的人，是无法体会到固中乐趣的。也因为只有他们才懂，所以回忆才越发越显得矜贵。

阿娟懵懂地看着他，像一个无知的小孩，在看大人们看不懂的历史。

子规唯有对她道：“我不是香江人。我在北平长大的。”“那么说，你是北平人？”阿娟问道。子规郑重地点点头。阿娟问他道：“那么说来……豆汁，是北平的特产吗？”他愕然。原来阿娟对自己的出生地毫不介怀。他含糊道：“是，是的……天津人兴许也爱喝……北平人常常喝豆汁做早餐，喝不惯的人觉得它馊馊的，但，喝惯了，反而一天不喝不行……”他的脸发着烧，异常努力地介绍着豆汁这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