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慧极必伤

杜子规只是一个平凡人——需要吃，需要喝——虽然他清楚什么是好东西，什么是劣质的。无论如何，逆来顺受总是好的。

从西环搭地铁到观塘，然后走到月华街，回到自己租来的屋里，开灯，扔下背囊，从冰箱里拿出一只鸡蛋，一条前天大减价买的麦皮方包。他没有挑剔，只是狼吞虎咽着。打开电视机，明珠台在播《铁达尼号》，也就是《泰坦尼克号》……这段求学日子，他铭记着，像是什么珍贵回忆似的。可每次回忆起来，子规记得的永远是百佳价钱牌的黄，楼下茶餐厅殷勤的伙计，惠康大减价的大字，何师奶在门口打儿子，楼梯口坐着曾师奶的一双孖女，冰箱里带着冰箱气味的方包，廉价的午餐肉罐头，一包包装上印着一个霓虹小孩在担扁担的方便面……他十分悭俭，因为钱不多。偶尔跟同学到西环海旁吃炒蚬蒸扇贝，一口喝掉壳中鲜甜的汁水，油腻的污水却流到脚边。他的朋友投诉着，伙计应答着。他随脚一拨，啊，还有几个烟头浸在污水里面。接着朋友们继续说笑，伙计端来豉油王鹅肠，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时间过得快乐而充实。

现在他坐在一围丰盛的菜前：山珍海味，鲍参翅肚……他都不想形容了，反正就是一桌子的佳肴，珍馐，还有一大桌不认识的人。

公司周年晚会。

红色的地毯红色的摆设红色的餐巾红色的酒——他被包围在一个红色的世界。那是一种橙红，喜庆的红。橙红的烧乳猪也上来了，两只发光着红的眼。同桌的人热热闹闹地起哄，又将一块块嫩滑的肉夹入自己碗中，或醮些砂糖，或酱料。子规敷衍地笑着，也夹了一块，慢慢地咀嚼着，浪费掉他的时光。

老总喝得半醉，要人扶着走。子规见状，也陪了笑，急忙离场。

沿新界沙田火炭九肚山一条公路而去，七座面包车先放下了歌手Joyce，然后是Rebecca，最后在宝翠放下了子规。九肚山是出了名的半山豪宅区。

菲佣Maria给子规开门，又把饭厅的灯开了，用半咸半淡的粤语道：“Sir，六点的时候有个叫Cindy的女孩打过电话给你。”“知道了。”他坐到餐椅上，倚着窗边，对她说，“往后她要是再打来，就说我不在家。”Maria应了一声。子规笑道：“夜了，你先去睡觉吧。帮我叫阿娟下来。”Maria应了一声，便走开了。

子规叹了一口气，除下眼镜，给自己的鼻梁按摩。

这时，一双手按到了他的太阳穴上。“累吗？”她问。子规惬意地笑着，没有回答。阿娟问他：“那个Cindy是谁？”“三线‘姐仔’罢。”子规疲倦地答道。阿娟走到他身旁，对他道：“Ivan，我爱你。”子规望望她，笑道：“我也是。”“明天我叫Maria煲定红萝卜粟米汤好吗？”阿娟温柔道。“好。”子规握着她暖和的手，对她道，“Good night.”“Good night.”阿娟说罢，欲离未离，最后还是不舍得，便给他再按一会。

这一按下，子规便舒服得睡去了。他的梦中出现了女人，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她长着齐肩的厚厚的短头发，盖住一张鹅蛋脸，一张没棱没角的和和善善的白皙脸庞。

她叫吴孚林，是子规在杭州一行时认识的。那时他还没怎么出名。

第一眼看见孚林，子规就觉得她很美丽。这是男子一贯的审美准则，看女人先看外表——不是吗？女人，比较看重的则是男子的谈吐……

“那就让我带你去天堂，好不好？”子规说笑道，把她带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弹了几支曲子给她听。

曲终。他朝孚林笑了笑，道：“庄生晓梦迷蝴蝶，大概就是形容刚才的你吧？”他见孚林听得入神。孚林低头一笑，道：“我才没有那么荣幸。反倒是望帝春心托杜鹃更像我现在的心境。谢谢你的《玻璃之情》。”

托谁呢？原来，她已经有心上人了。子规的心先冷了一截。

子规勉强笑道：“有情可以待你去追忆，也是件好事……”他望望墙上的静音钟，说：“啊，我有事情要先走了。”“是我对不起才对，打扰你了。”孚林谦虚道，退了出去。他跟着她出去，又关上两重门。

他会合了贵子和老总，又约定明天中午一起吃饭。他还有个访问要做。那记者约他在凯悦的西餐厅等。他却早到了。百般无聊间，他把电话放在桌面——还未放好，电话响了起来。是Hugo。

子规赶忙接了，对他道：“Hugo，我找你好久了。”只听见电话的那头道：“怎样了Ivan？”子规压低了声：“Hugo，红磡（体育馆）明明是我们订先的，为什么会给了Bibb？我们比她出的钱更多啦。”“Ivan，我做夹在中间也很难做人的。”Hugo道，“是，以你和我的交情，要我留明年一月份给你们不难，但这次排期给Bibb的不是我……”

这时，记者来了。她朝他笑了笑，点点头。子规也挥挥手，笑了笑。他对电话的那头说：“我不管，总之我要一月，我要一月，我要。”说罢他挂断电话，又对记者说：“对不起，刚才有个朋友打来，所以——”“不紧要。我来迟了，应该是我说不好意思才对。”记者笑着，掏出录音笔，开始访问。

“杜先生，我知道你十七八岁入行——”

“是。”

“我想请问，你为什么选择了‘填词’这一行呢？”

“因为我喜欢啊。我喜欢文字，也喜欢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