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情深不寿

玉仪今年二十三岁，却仿佛与青春无缘。她没有那种热心。

她喜欢旗袍，纯粹因为那份美感——看，那优雅高贵的千金小姐千呼万唤始出来了：黄蜂腰肚，纤细轻盈，仪态万千。想是不管谁家女子，只要穿上这一身艳而不俗的石榴红凤仙领琵琶襟蝴蝶扣——红粉青蛾，燕瘦环肥，风姿绰约。娴静姝丽的女子们，却只是在等一个男人，任何的男人。等他们领去她们精心准备了半生的情。

玉仪往这梳妆镜里面一亮相——吊梢凤眼，凝血薄唇，泛酡粉颊，花容玉貌，玉骨冰肌。她水葱似的纤纤玉指朝饱满的腮边轻轻一点，娇滴滴的脸向左稍稍一移，秋水盈盈亮汪汪，清澈的眸眼每一次眨动仿佛都泛着涟漪……化着妆，她像往自己的脸上画画一般。

修读美术的玉仪，总觉得一切的生活都是苦闷的，无趣的。唯独颜色，能带给她生命力，带给她情与感：红撞绿，黄撞紫，蓝色衬粉红，黑白两相冲。玉仪用画笔胡乱地将颜色搓到一起，又“啪”一下将它们掷到画布上，像女娲娘娘随便用枝条挥掷，生灵便活了下来。

她满意地笑着，认真地审视着这群色乱舞，满足得像个玩累了的小孩。她兴奋成这样，是因为一幅《PartyAnimal》。跟他在一起，还可以吧。什么都是还可以，没有一个既定的标准。或者说，玉仪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严格上来说，玉仪是在“等”一个男人，什么男人也可以。也许你可以说她不懂什么叫爱。这个她不理会，也不在意。

说回这个男人。他是一个浪漫的人。他可以为她做尽一切。但这仅限头三天。黄金时间消失之后，他又是平常男人一个。

“你爱不爱我？”玉仪怨问。他眯眼默然微笑，鱼尾纹浮游在他的眼角，就像清澈如水的眼睛惊起波澜，留下久久不能散去的痕迹。玉仪黯然，低下头，轻轻地点了点，清澈的眼，凝着泪，像滚热的白蜡水把烧焦的棉芯浸得快要灭掉。他太俊美了，大概没有人可以抵挡得住他。他在感情路上就是这样的独来独往，而每个女孩，都为他中门大开；仿佛他一生，一路走过来，都是没灾没难没阻没拦的，永远是赢家。

其实输给他，也是玉仪意料之中的事，而意外是她的不禁落泪，是她竟不禁伤心起来。其实是她知道的，这个男人是留不住的，但她竟迷了进去。他会走，他会和她分手，他会和她终有天形如陌路……这些玉仪是清楚的。

那美男子道：“你恨不恨我？”玉仪眼睛往上一瞧，怯怯道：“你爱过几多女人，连你自己也数不清楚，其中，一定有比我更恨你的。”说罢她拭了拭白兰绢纺，开着高衩的绲边旗袍起了褶皱，折起她和他的共同记忆。他说：“下次见。”

下次，是一个很有杀伤力的词。下次，没有人知道在什么时候，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下一辈子。

玉仪抬起头，眼线给泪水化开了，像个憔悴的妇人，盘着柔顺的黑发，有几根丝趁发夹抓不紧的时候溜了，散至盖着胭脂的腮边。“Birds！”她叫了一声。他停下了脚步。玉仪含着两片石榴红，像凝固在一起了的血。

他转过头，仿佛眼睛也是湿湿的。粉白高跟鞋咯咯两声，玉仪迈前了一点，像要嘱咐什么，又讲不出口。乐文朝她又一笑。她望着他，道：“我不要再见。Partyanimal，我只是想过些太平日子而已。”

玉仪这样想着，想得出神，不知不觉时间便逝去得很快。

她回过神来，左右侧了侧，仔细地琢磨着，又反了反凤仙领子，扣好如意祥云花钮，抚了抚青白格子旗袍，又执起带香檀木梳，细细地整理着如丝绸一般的青丝寸寸。还好，她什么也没有失去过。

打扮好了容貌，玉仪又拿起一瓶碧绿色的液体，朝颈脖喷去，一阵茉莉花的香气直冲她脑门里。她放下瓶子，瓶子压住一张机票。

在申城长大的玉仪，对香江的感情，如对旗袍一样深切：是赞美，是喜爱，是心怀感激，是珍重爱惜。

她是在香江赞育医院出生的。十岁那年，玉仪随母亲迁上申城，一住便是十二年。盼星盼月盼回归，终于，她取到香江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可以重回故土！可是，已经物是人非了。她还记得，当年走的时候她姓平，现在她已随母亲的男人姓赵了。而童年时相识的几个旧街坊竟都不约而同地搬到油麻地，像换了个地方来等她。

“玉仪！”忽然从镜里蹦出一个活泼的女孩，把她吓了一跳。心跳未平静，她转过头，只见是穿着鲜绿色碎花宽衫和碧蓝色间条阔裤的兰琬。玉仪朝她笑了笑，说：“早晨（早上好）。来找我？”兰琬打趣道：“恐怕这房间除了你没有‘其他人’了吧？”玉仪掩嘴一笑，对她道：“拜托，现在你说的话随时被你肚里面那个听着的呢，不怕吓到大人，也顾忌个小孩啊。”说罢玉仪随手拉开绿窗帘子，让阳光走进来。“他（她）才没有那么娇气胆小呢。”兰琬摸摸隆起的肚子，口硬心软，又不禁笑了，幸福甜蜜都写到了她的脸上。

她爱他（她），这是骗不了人的，像每每提起情人的名字，不其然的一霎笑，不是装出来的，也不可能捺得住。

想到这个，于是，玉仪的心苦了：眉头打了褶皱，紧缩得像旗袍上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