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谦谦君子

“难道我就那么不值得你去留恋？”程先生问。丁蕗在电话里头答道：“有留才有恋。你都没有留下过，又怎么恋呢？”

机场响起了催促乘客上机的声音。程先生沮丧道：“我起程了，但我不知道我应该着落何处。明明这条路是我们一起走出来的，为什么到最后你要留下我一个？”丁蕗答他：“我没有。这条路从来都是你自己走出来的。”程先生道：“为什么你不走？”他望望外面的天，仿佛要下雨了。帮他Checkin的Candy正在登机处忙个不停。丁蕗对他说：“我在等人。”他说：“我会等你一辈子的。你会不会？”“那么我永远比你多一辈子。”丁蕗说，“只有这样，我们才不用在一起。两个人要承担的东西太多了。”程先生正想着怎样回答，Candy却对他招手，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该应哪一边。丁蕗等不及了，便说：“走吧，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人要等。”

“难道我就真那么不值得你跟我走吗？”程先生冲口而出，“我要上机了。我要起程了。”又道：“我们从头来过，有大把大把的新生活等我们一起走。我们从头来过吧。”

丁蕗忽然怨恨道：“我们根本就没有踏上过那条路。路是你想出来的。”又道：“这一辈子，那条路，你不在我不在。我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是，不是这样的！”程先生坚决地说，又紧握拳头，捏得深绿苍翠的玉扳指快要碎掉，“我带你走，去意大利，去高卢，去过一些没有过去的生活，好不好？”他说着，就像伸出了强壮的臂膀，硬是要把这个甘于埋葬深坑的女子拉扯出来。Candy再次向他挥手，催促着。丁蕗说：“你明不明白啊？我和你一开始就是错的。错的人，错的时间，错的关系。”程先生有些心灰，又因急着上机，便只好唯唯喏喏了几声，便听着她挂线。

下了机，他吩咐Candy联络Janet，又让她替自己出席几个活动。几天后，Janet也赶到，意大利这边的运作开始进入程序，也不用操半点心了。抬头望天，又蓝，又真切，不像带雾的枫叶国——他印象里的枫叶国，都是湿湿的，弥漫着青绿色的雾，像丁蕗和自己人佩戴的玉，泛着湿气。

在古老朴实的街道上行走着，这个时间正是大众喝下午茶的时候。忽然，程先生听见六点钟方向有人在叫他。他猛地转过头，只见一个头戴宽边草帽，身穿皮草，脚踩Channel的中年女人朝他招手，在对他笑。她的脸像皱了的白衬衣，抚也抚不平，苍白地打着褶皱。啊，是十三姐姐！程先生赶忙上前。只见程迎笑着打招呼道：“Buongiorno！”程先生却只能用英文对答：“Long time no see, my dear.”

就这样，程迎跟朋友赔了不是，便拉着久违的十四弟买手表去了。程先生最小的姐姐，就是这样一个率性的人，跟丁蕗一样，却比丁蕗更没有心眼。

“十四弟，我可念你了。你知道么？这里我住了十多年，还是人生地不熟的，想找个讲乡音的一起打麻将都难。”她一见到程先生，就像看见救星一样，高兴得不停发话，恨不得把几年来对家乡的眷恋和怀念一同寄托在同病相怜的人身上。程先生一味顾头挑手表，又想着丁蕗的事，只好朝她笑了笑。她勾着程先生的手臂，热情道：“对了十四弟，都好多年没有见过你六姐了。她好吗？”程先生应道：“好。兰琬都嫁了。”“嫁了？”她先是一惊，又道，“你六姐最不爱张扬。”程先生听着，这句话像是怪责六姐，又像是晦暗地在埋怨一家十七口的四散零落，暗地里还像带着哀伤：时光在异国流淌得最快，也最慢。程先生道：“我们十多个人，各自有各自活法。”“对。就像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每每想到人生命不同，就会扯上程莫听，扯上大哥哥的一桩丑事，“四十多岁人，才说在外面勾一个女人，生了个儿子，又不瞅不睬的。唉。”一声叹息，却包含着程迎复杂的感情。她望望璀璨夺目的钻石手表，转过头，又被金色照亮了脸庞。她呢喃道：“她死了。仍非又没人理没人管的。”程先生看着她心痛着大哥的私生子，像心痛自己的事一样，终于才明白十三姐姐跟她的丈夫是怎么从议员变成副市长和市长的。程先生说：“阿晴说他见过仍非，不过又讲得不仔细。”她应了句：“是吗？”“阿晴说她认识一个人，小学同学便是仍非。”“他有读过书？”“对。不过成绩不好。”“哦，我记起了。他好像在个小混混了现在。”程迎说着，又注视着其中一只手表，秒针在一下一下地跳动，把时间变实在了。程先生说：“其实我一直都有在找他。”程迎忽然转过身来：“听说纽约那边有消息。你可有找过？”“我会去的。”程先生应道。程迎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如果你找到他。”她眼放亮光：“如果你找到了他，记得要……”她开始有些哽咽，是悔疚。

程先生许了诺。

意大利。瑞士。高卢。

离开巴黎前夕，程先生竟接到丁蕗的电话。他急不及待地接通了。那边却迟疑着，良久发不出声。他没有催促，只是等。等了十八年，也不争一朝一夕。这时，电话的那头渐渐响起一首他很熟悉的曲——《Always In My Heart》。他张开口，又不敢说话。想必电话的那一端亦一样。

每次，他都见缝插针，叫她走，劝她走。但其实，走去哪儿呢？连他自己也心中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