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强极则辱

匆匆结束西班牙三天的行程，程先生便马不行蹄地飞回了枫叶国。Lulu找到他的公寓，又在门口徘徊，一直不敢进去。程先生就站在窗口后面张望着，看着她忐忑地踟蹰着。

“上到来，又该讲些什么好呢？”程先生喃喃道，仿佛在替Lulu说话。一种相思两段苦恋半生说没完，明明两人近在咫尺，却霎时没有想说的言语。Lulu离开了。

又过了两天，程先生终于约她见面。

那天Lulu穿了一条水绿色公主袖蕾丝圆领及膝长裙，遮住了文身，染回了黑发，束起了马尾，又化了淡妆，脱下耳环颈链等等一切首饰，显得清丽。她什么都没有带来，孑然一身，就坐在了程先生的对面。程先生微笑着，给她倒红酒。她望了望杯中的液体，又望望他，倔强道：“我向来是饮啤酒的。”程先生笑道：“你向来是不会穿成这个样子的。”Lulu偷笑道：“你向来也不会这样。”

“其实生活……”程先生想入正题，又捏着杯把子，晃了晃，灯光透过红酒折射在大理石地板上，冰冷的黑色中透出一点红。Lulu仿佛知道了他想说的话，便对他说道：“我在枫叶国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什么未试过？不是我恋栈，是我不可能再过正常人的生活。”

一阵清风吹来，轻轻抚摸着窗纱。Lulu喝了一口红酒，低头道：“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不过有些事，没可能就是没可能。我们都回不去了。”她抬头说：“可能我们这一辈子，都是无名份的……”她忽然红了眼眶：“无名份的夫妻。”程先生第一次听见这句话，感动得眼泪几乎掉了出来。他说：“难道，我们所共同拥有的回忆，不足以我们在以后的日子挥霍？”Lulu哽咽道：“我记性很差。不记得了。”又道：“我只是记得我认识过一个人，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会很开心。虽然我不愿意活得太开心。”程先生望着眼前的餐桌，什么地方都不敢看。他道：“我也认识一个人。她叫我忘记一切。可惜我知易行难。”Lulu两眼闪光：“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忘记过去，记得来这里。”她摸了摸自己的眼袋，又道：“这里有个人，忘记了一些东西，又在等待一些东西。”程先生问：“什么东西？”Lulu微笑着，不作声。程先生也微笑了，像个成熟的娃娃。他摘下眼镜，道：“后天，我又要飞意大利了。”“去多久？”“后天出发了。”程先生说，搁下眼镜，捏着高脚杯把子，晃着血一样的液体，定睛细看，就像从心里涌出的血。

“（一路）顺风。”她说。程先生低头不语。Lulu拿起杯子一饮而尽，说：“不要再回来了。世界会变成怎样，我和你都不知道。”又道：“我和你根本就不一样，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用力地放下酒杯：“你明不明白啊？你就成天四处飞，我就天天窝在一条街里。”她站了起来：“对了，你后天飞。”她上前拉出程先生的手，又塞了块什么冰凉的物体进去，道：“没有什么给你。这里有只玉扳指，是我在木哥那里拿的。拿去。”程先生惊奇般凝望着她。她解释道：“我做这一行，不多不少都认识些当钱不是钱的人的。袋稳了。记住，不要再回来了。”程先生只好点点头。Lulu才放下心来，默默离去。

程先生目送她离开后，只见眼前是空荡荡的门。风又吹进来，窗纱又被掀起。程先生呆着坐着，整个人像一块沉重的石，不知在等待什么，又在渐渐遗忘什么。良久，他低头望望手心的那只翡翠玉扳指，深绿色的，渗着湿气，越发越觉得像初见面时长在Lulu胸口的一块深绿玉坠子。开始和结束，从前和以后，原来都可以在一刹那间拥有。

他认真地，用力地，含着泪，将手指塞进玉扳指里，仿佛已忘记了最初是为什么认识丁蕗这个女人。

隔天，程先生收拾了行李，很早便出发了。他还记得意大利的名表、高卢的珠宝，都是他所喜爱的事物。临出门口，他从床头柜面拿起手机，按过两下通话键，等了数十秒，丁蕗接电话了。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程先生第一句便说。丁蕗说：“迟些再算。”“我等你。”“我要开工了。”丁蕗说。程先生说：“我想见你。我经常要四处飞，连Christmas都没有一起过过。”丁蕗说：“我们不是一起过过清明（节）吗？”“那是前年的事了。”程先生道。丁蕗问他：“几点了？还有没有月光？”程先生望了望窗，答道：“没有了。”丁蕗说：“还想跟你讲：‘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呢。”程先生笑说：“等我回来，我们从头来过。”丁蕗说：“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过得了一时，过不了一世，我和你是不会永远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