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情深不寿

夕阳在催促程先生往前走。放眼尽是旅程，不知道归宿何处。他的R&F湿了。举起左手，腕着的卡地亚Tank Anglaise，显示时间还是枫叶国的。他又顺手托了托金丝眼镜，岁月在他的眉梢眼角留下了痕迹，像扣扭之后的R&F，长出了猫须。

影子拖着程先生，来到了一家糖水店门前。只见眼前是一块用红色作衬底、鲜草绿色写字的招牌。招牌上写着“兰琬膳馆”四个大字。是读过时装设计的她才敢用这样刺眼的绿，才敢用这么大胆的色搭配。他走了进店铺，坐到其中一张鸡翅木圆凳上。一个身穿白色厨子服的伙计走了过来：“阿生（先生），吃点什么？”程先生笑道，金丝眼镜框下方压着厚厚的颧肉：“冰冻马蹄露！”“好，识货（懂这个是好东西），即到（马上来）！”说罢又退后下单去了。

程先生一味地笑着，环顾四周，橙黄色的灯光里，各样摆设还是老样子，古朴而踏实。这时电话响了起来。他接了：“什么事？”“程先生，我已经说过你在休假了，但是Mr.Romance一定要找你。”“行了，你帮我解决吧。对了，我让Janet帮我安排西班牙的东西，现在准备得如何了？”“已经准备好了。”“她到了没有？”“她刚刚才出发。”“好，就这样吧。”“是的，程先生。”电话的那边，秘书回答得爽快而利落。程先生挂上电话。

这时，一个盘起发髻的中年女人端来了一碗冰冻马蹄露，向他走来。她和善道：“干嘛劳气了？”程先生用粤语道：“六姐。”“呀，阿处，好久不见，一见你就在忙。”她说。程先生苦笑道：“怎么六姐姐的口吻跟阿晴越来越相似？我以为是阿晴跟着叔叔多，才学会了长气唠叨这‘本领’！”六姐程烟说：“不长气不唠叨，又怎么算是老了呢？”程先生笑道：“六姐可不能这样说，需知道，阿晴是比我小的。”又道：“对了，松哥呢？兰琬呢？”六姐莞尔一笑，说：“阿松铺草坪（投注赛马）去了未回，兰琬上年嫁了，好久不回来一趟了。”程先生道：“我记得，上年她摆酒结婚，因为枫叶国大风雪，我来不了。不能看她出嫁，真是个遗憾。”六姐道：“上年兰琬才刚十八岁，就吵着要结婚，接着又有了（怀孕了），唉，真拿她没办法。”又道：“上星期四哥才给她介绍了个妇产科医生，算了下年五月是预产期，又给她拿了个床位。”程先生说：“我还记得兰琬出生时是四哥张罗的。转眼间，连兰琬都做妈妈了！”说罢他执起瓷匙，呷了一口冰冻马蹄露，肚里满是失落和空虚。六姐慈祥道：其实，人无非是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而已。阿处，你说呢？”程先生听罢，只好苦笑，又点点头，反复道：“不是这么容易的。不是的。”六姐笑说：“就像我和阿松，三天不到便吵一架，不也过了廿十年？”程先生正思考着应该怎么反驳，这时，从门外进来了一个满面横肉的人，只见他一开口便叫：“衰婆（据说这是六姐的‘昵称’），都说买我那条三穿七（一种投注方式）的啦，又不信！”六姐笑开了花，赶忙反驳道：“衰公（同‘衰婆’同理）！我一早说要买我的生日号码，你又死不要，现在跑不出，就怪我？！”“松哥！”程先生及时地打了个招呼。松收敛了一下，道：“啊，阿处你也在。”又对六姐道：“今天都不知搞什么的，竟被那只‘路路畅通’（马名）爆冷。独赢派彩一定很多钱了。”

一提到“路路”（Lulu），程先生的心又莫名地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六姐望望松，又对程先生说：“对了，来了香江，就在家里住吧。”“对啊，住酒店哪有住家里好。”松也附和。程先生笑了笑，说：“不了松哥，六姐。我一会儿要飞西班牙，还有几个小时而已。”六姐听罢，也没有挽留，只是让松进去炒几个菜，简简单单地作个饯行。

隆达机场。Janet急急忙忙地走在推着行李的程先生旁边，一路汇报着事情。走着走着，程先生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示意Janet停止。又从青灰西装的口袋里掏出手机。Janet帮他把行李先推上车。

电话接通了，铃声响起来——前段时间还是《Water Fall》，现在已经换成《Jungle Drums》。过了许久许久，电话几乎要自动挂断了的时候，她才接了电话。感觉上就似她对他毫不着紧一样。

“说。”Lulu终于接了电话。程先生问：“在干活吗？”Lulu道：“是啊。”这时传来了一阵节奏强劲的音乐声。程先生说：“你那边很吵。”Lulu笑道：“是这样的啦，你第几天认识我啊？”说罢只听见她一呼气。她在吸烟。程先生托了托金丝眼镜，又问道：“如果可以，你会不会跟我走？”“我要干活了。”“这个问题我问了你十八年，你也逃避了十八年。”程先生坚持道，“今天，我要知道答案。”“我在枫叶国长大的。”Lulu说，顿了顿，“我Lulu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生活的。我可以走去哪里？”程先生搓了搓粉红的鼻尖，道：“你本来不是这样的。你有名有姓的。丁蕗，不如我们从头来过吧。”Lulu顿了顿，说：“我没有变过。”说罢只听见她急促地挂上了电话。程先生有些愕然，更多的，是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