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慧极必伤

“先生，进来吧，有特别服务。”第一次听见Lulu的声音，是在枫叶国的红灯区。很少有女连招揽生意也那么不用力，慵懒得像个玩世不恭的人，对什么也不在乎，对什么也采取同样的冷漠。可就是这样的声音，把当时还是个小小的记者的程处程先生吸引住了。他停住了脚步，托了托眼镜，银色细边镜框下方压着厚厚的颧肉。Lulu勾了勾嘴角，歪嘴笑道：“先生，怎么称呼啊？”他转过头：“你怎么知道的？”他没说完的话，Lulu却听到了。她转了转眼珠，说：“不知道啊，尽管试试看。进来吧。”说罢又扬扬手，深红发黑的指甲油分外惹人注视。程先生笑着跟随进去，又托了托夹在胳肢窝的黑色背包。这次他的任务，就是要揭开枫叶国红灯区的神秘面纱。Lulu瞄了他一眼，没有作声。程先生没有察觉到这事。

跟随着Lulu，程先生走进一间大约一百三十尺的房间。昏暗的房间里，只得一盏红色的吊灯发出微弱的光，照得两人面上通红，却看不清五官。“放下袋子。”Lulu满不在乎道。程先生先是怔了怔，又连声喏喏，紧张地放下背包。Lulu说：“又不用这么慌张。”她说着，又踢了踢他的背包，又硬又重的大概就是摄像机。程先生说：“怎么收费？”“先付后食，一千一次。”Lulu见程先生有些迟疑，又道，“五百，做不做？”程先生说：“做你们这行真是……”“好了，一口价，三百。别跟我说大道理，谁不懂呢？”Lulu一下子坐到床上，开始脱衣服——第一件外套，第二件……幸好那时天气不太暖，人都得穿好几件衣服。程先生看着她坐在肮脏的床上缓缓地脱着，衣服一件比一件少布，渐渐浮现她骄人的身材，心口坠着一块看不清颜色的玉坠儿。程先生回过神来，赶忙阻止了她，又从地上执起背包，道：“我……还是有事先走，下次，下次再来！”说罢便跌跌撞撞地开了门。Lulu看着他出去，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了解了他许多许多。

出到门口，程先生惊魂未定，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Lulu坐在床上脱衣服的一幕，仿佛在眼前又看见了那块近乎于黑色的玉坠子，想得入神。忽然，程先生感觉到后面有人在为他背起背包。他心里猛地一颤，又想回头一望，却被那人转了回去。只听见背后有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声音道：“以后别来了。你再来，我得找人砍你的。”说罢，程先生背后忽然多了一掌力量，把他推了出门口，未等他转身，门便“砰”一声关上了。

打那之后，他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尽管她已经过了“女孩”的年纪，但从她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种“女孩”气息，是没有办法掩盖得住的。程先生爱她的这种美。

又有一天，Lulu在那里碰见了他，把他拉进了冰冷的后巷。“你又来干什么？”“我想见你。”程先生很顺地接了下去。Lulu却当他是在开玩笑，对他说：“欢场无真心。走吧。”说罢又推着他。程先生着急说：“不是的不是的，自从上次看见你，我就……”话到了嘴边，他又说不出口了。Lulu对他说：“我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我们没有可能在一起……或者说，你，是记者，而我是你的偷拍对象，我们是没有可能相爱的。”说罢她又扫了扫手臂。她手臂上有一个很奇怪的文身，像是个什么符号，又像徽章。

程先生愣住了。一刹那，他不知道再该讲些什么，但其实他从心底里已经选定了这个“女孩”。在他眼中，率直的敢爱敢恨的她就像那晚那块深色玉坠子，剥开一层层艳俗的衣服乍现眼前的，是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宝玉。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一块宝玉啊。

其实，只要有爱，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都变得不再紧要了。

程先生一家十七口，兄弟姐妹十五个同一所出，却各分东西：大哥程莫听很早便出身工作，在纽约开了报社，没过几年便把排行第二和第五的妹妹程叶声、程轻胜接去生活；三哥程啸只身闯南非，幸运眷顾，得到当地富商赏识，终于落地生根做了女婿，和南非藉的亚裔妻子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四哥程徐行当了无国界医生；六姐程烟跟随佣人齐叔下了香港；七姐程雨带着八弟九弟程任、程平在吉利做起了贸易生意；十哥程峭丹麦德国两边飞，听说最近又陪同他那三个艺术家女朋友（s）去了维也纳；十一、十二哥哥程风和程吹则在澳洲；十三姐程迎嫁给了意大利政客；排行十四的程处程先生，更是全世界地飞，周游列国；幺妹程晴，早年便被交给了叔叔照顾，定居枫叶国……

“文身特别些，才能吸引客的嘛。”说这句话时，Lulu还吐出一口白烟，两指间的香烟快要燃尽了。程先生问她：“其实如果有机会，你想不想出去看看？”“如果有机会，我也有想过去旺角走一转。”Lulu衔着烟说，望着一片金色的海，夕阳快要浸进海里去了。程先生问她为什么。她说想去看看“阿华”和“乌蝇”。程先生道：“都是编出来的故事，骗人用的。”“什么！”Lulu竟认真起来，两手指夹出烟，“它能骗去我什么些东西？”“电影、戏剧，故事都是用来骗人的，要么骗取你的笑声，那么是骗取你的眼泪，反正，就是要让你心甘情愿地掏钱。”程先生故意笑着去逗她，她却突然变得很严肃，把烟头扔进海，忽然失落道：“你不要讲两次，说两次我就相信了。”

这件事发生在六年前。今天，他终于有机会来到旺角了。只是Lulu不在身边。借用同一个导演的台词：他始终认为站在这里的应该是两个人；不知道她现在怎样呢？

程先生这样回忆着，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行了许多路。搭了程去荃湾的小巴，又在路德围附近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