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情深不寿

夜幕降临，华灯再现，白天冷冷清清的街道渐渐热闹了起来，像一锅水一点点地沸开，总是先冒出几个气泡，然后往上升，升到水面，爆破了，还有后来者接替。开始营业的店铺越来越多，也就意味着夜越来越深，太阳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一个女人和仍非相对而坐，年纪已经大了，看来不是上了岸就是干不下去。她用怨恨的眼光看着仍非，道：“对我好点啦。或者，我有天会告诉你的。”仍非道：“要么你就这一辈子都不要告诉我，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不然，我一定有办法要你讲出来。”那女人轻蔑地笑了笑，道：“我不会讲。横竖我都会失去你的，为什么我要讲给你听？”仍非低着头，黑色cap帽遮住了他的大半边脸，只剩下微笑的嘴。他道：“既然你不让我开心，我也不会让你开心。”那女人叹了口气，道：“难道你知道了你爸爸是谁，你会开心些？”仍非沉默了。不过他仍然很想知道。那女人又道：“告诉你，我手上就什么东西都没剩了。”仍非把头沉得更低，道：“你一天不告诉我，我都不会给你一天好日子过。”

他把cap帽拉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给那女人倒了杯白兰地。那女人托了托齐肩的油亮的大波卷曲黑发，顺手捏捏单薄的耳珠，无名指上的翡翠石戒指分外抢眼。她顺着腮边一摸而下，青莲色绣花旗袍领子镶着银红色线，一条尾指粗的金链沉甸甸地坠在胸前，看起来就像窗边那瓶就快凋谢的蔷薇花一样。她说：“阿飞，我承认我是自私的，恨我吧，你恨我也好，起码你会记得我。”说罢，她又托了托手臂上通透翠绿的玉镯子，给他倒酒。仍非低着头微笑道：“记得，我记得我是有阿爸的。”说罢，他头一歪望到地上，看见她的腿裹着半透明的白色丝袜，穿了一双藕荷色高跟鞋。这时，夜晚凉风从窗户缝钻了进来。窗边一花瓶黄蔷薇白蔷薇不禁风，叶子抓不紧了，松脱下来，在空中随便转了几圈便掉到她的脚边。

一个酒瓶应声落地，那女人的腿一缩，地面便开了花，玻璃飞溅到周遭，有好些碎片混入一滩酒中。仍非看着酒在慢慢地流淌扩散，然后顺着一个方向，流出了一条溪道。鲜血随美酒流了开去。仍非的手受了伤，整个手掌都是血，一滴，两滴，滴入酒里。那女人被眼前一幕吓得气喘吁吁，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Cap帽下的仍非的一双眼睛，凌厉地瞪了她一眼，道：“总有一天，你得告诉我。”那女人惊惶地望着他，没有作声。

仍非又回到他那灯红酒绿的地方。一堆堆女人又围到他身边打转。他意气风发地笑了，因为cap帽挡着，还是看不清嘴脸。只见他左拥右抱，转眼间便又再堕入那个令人颠倒天地的沉迷境界……就在他放纵间，一个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女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仍非侧着面，只见半边微笑的嘴。其他女子没有趣地走了。她走到他身边，搭着他的肩，在他耳畔道：“非哥。”仍非依旧侧着脸，笑道：“你把我的女都赶走了，这笔数怎么赔？”她妩媚地往他耳边吹气道：“那晚，你在后巷对我做过什么，你知道的。”“不记得了，我记性很差。”仍非说罢，又推开了她，起身便走。“非！”那女子叫住他，“我知道你有个小学同学。”仍非怔了怔，没作声，也没转过头。那女子继续道：“人家都认识了个新男朋友了，你死了心罢！你以为你还是七岁以前那个流着两行鼻涕满街走的小毛孩吗？”仍非猛然转身道：“我做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理！”又道：“我和她没有路（私情）的。”那女子上前道：“我当然知道你们没路，但是，我想提醒你，我们是江湖中人，无谓拖累人家。你父亲的事我也知道一些，不过，我知你不想听，我知道的。”说罢她捋了捋头发，从他身旁走过。仍非呆了呆，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她喊道：“喂，你怎知我阿爸的事的啊？”可是她已走远了。

仍非嘟囔着燃了支烟，递到嘴边，却忽然不想抽了。他把它扔到地上，踩了两脚，继续前行。

依然璀璨的街道里头，刺眼的红色白色黄色蓝色紫色绿色灯泡不间断地闪着光，你一盏我一盏地争风吃醋，衣着暴露的女人们站在门外，或抽着烟，或招揽生意，一个个争奇斗艳。她们都慵懒地靠在墙上，或是招揽生意，或是无聊地抽着烟，睥睨般望着这个野孩子，冷不防给他一声耻笑。

他正了正cap帽，在黑暗中看不见容貌，只有一双粗壮的手臂，谨慎仔细地整理着衣冠。究竟自己还是这条街的主人，这是事实。这样不断重复提醒着自己，仍非的心仿佛实在了。“非哥。”森来了。仍非应了一声，瞄了瞄他。森的手臂多了一条长长的血痕。他问森道：“谁打你了？”森望望自己的手臂，说：“哦，没什么，胡叔和九叔在对面街讲数（争地盘），混乱之间误伤了而已，没事。”“怎么这么不小心？”仍非怪责道，“明知胡叔和九叔一打起架来就是不分敌我，江湖里人人都得忌他们三分，一看见他们打架都要闪避，你还要往死里去，谁保得住你？”森笑道：“非哥，下次不会了。”“走。”仍非勾着他的肩膊，“吃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