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慧极必伤

“你对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子了。”

槃庚贵子用不咸不淡的国语道，头发凌乱了，一张憔悴的脸上那大大的黑眼圈格外显眼。她从木柜面上拿来一只小玩偶，紧张地把玩着。

“是吗？”一个男子冷冷地笑着问她。

“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贵子突然声音变尖了，对他吼道，全身颤抖，把小玩偶扔到蜜色地板上。“我不爱你？”那男子指了指自己，“你竟然说我不爱你？”他气急败坏道：“你爱过我吗？”“你值得我去爱吗？”贵子反问。

他静了下来。半晌，说：“爱，是不问值不值得的！”

贵子凝望着他，忽然落下了一滴泪。

“Cut！”导演喊道。贵子赶忙抹了抹脸。“怎样？”那个中国藉的男演员向她关心道。贵子笑了笑，摇摇头，又自个儿走到了休息室，静静地关上门。

推门而进，贵子背靠着那扇乳黄色的门，深呼吸着，尽快地调整自己的情绪。可是，这次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只好孤独地捧着她自己那一张圆呼呼的脸痛哭……

贵子的祖父和祖母、父亲和母亲都是混血儿，到了她这一代，就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还拥有多少个巴仙的霓虹血统。可是她不管，什么也不管，好好做人，完成这绚烂的一生，就够。可能就是因为这份乐天、这种无忧无虑的人生态度，上天仿佛特别眷顾着她，让她天生一躯好身材，丰满的胸，纤细的腰，匀称的体态……她仿佛就是魔鬼身材天使心肠的混合体，一个活在人间的美少女神灵。不过，也许天地万物都需要平衡。在上天赐予她锦上添花的美貌、前呼后拥的尊贵同时，却忘了给她完美的爱情。

一年了，一年前的今天乐文离开了她，不辞而别。她知道乐文会过得很好，或许，乐文根本没有记得住她。可是她没法忘记乐文。爱，真的不能衡量值得不值得？她很乱，头很痛。

“贵子，贵子！”一把熟悉的声音喊道——细心地，他没有敲门；可能是怕她因为适应了静，一下子听见敲门声会吓破了心。贵子怔了怔，双手抹了抹眼泪，转身开门。一男子放下心来：“贵子。”贵子向他点点头，道：“我没有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说罢她又朝他鞠了个躬。那男子笑了笑，托了托无框眼镜，道：“没关系。对了，Kim生找你，好像是为了暑假宣传的事，今天下午要启程去杭州。”“是吗？杜先生，Kim生是这样说的？”贵子瞪了瞪杏眼，打起精神。杜子规笑道：“是的。请你过去吧。”贵子微笑着点点头，又谨慎地离开了房间。子规不放心地瞧里面望了望，才熄了昏暗的灯，关上门。

贵子一边走一边用力地抹着粉嫩的脸蛋，越抹眼圈便越沉重，像装了铅似的，眼睛涩了，一直想垂下来。上了保姆车，拉上帘子，贵子脱下黑色宽扁头箍，散开披肩长发，一头挨在皮座椅上，一下子便睡着了。睡醒时，她好奇地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看见车子掠过对面车道的一辆辆车，嗖一下便没有影。她的车却塞在了这一边。贵子看着一辆辆车飞快地与她擦肩而过，像捉不住的什么东西似的，觉得很无奈。她沮丧地扭过头，问旁边的子规道：“杜先生，请问，爱是不是没有理由的？”子规笑道：“如果你询问我的意见，我会觉得，爱不问因由。它是一种感觉，一种奇妙的、妙不可言的感觉。”贵子想了想，问：“那么，如果我想控制我的感觉呢？”子规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考倒了，托一托鼻梁上滑下来的眼镜，眨眨眼，似懂非懂地道：“佛家有句话道：心如工画师。大概当你可以在你的心上自如地绘画时，什么山山水水全部都与你的身心融为一体，那么，山不转水转，风景、事情不转，你的心也可以转（变）。”贵子股着腮点点头，还没得到心所想要的答案。她捋了捋头发，从胸的底部往上托了托，一种沉重的自豪。

实际上，面对乐文，她有多么卑微，且乐文在她心里面的位置有多么重要，都是无可否认的。每当想起他，贵子的心就像缺了一块肉似的，很不舒坦。她难受，但她愿意携带着这种痛苦生活。无论日子过了多久，这种特别的痛心感觉都不会消失，或减退。或许直到一天她真的完全解脱了，她才能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子规望望她，问道：“为什么忽然问起这样深奥的问题？”贵子道：“我爱上了一个人，可是我不清楚他还爱不爱我。”“还？”子规皱眉惊诧道。贵子点点头，说：“他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我不知道他一生会遇上多少女人。”说罢她鼻子一酸，心也跟着酸了起来。振作着，她鼓起勇气继续说：“你知不知道？我这一生最自豪的事，不是拿奖，不是受万人拥戴，而是——我可是乐文生命里最特别的一个女人。即使他已经不爱我了，但他爱过我，这是事实，改不了的。我是最特别的，最特别。”她喃喃着，扯了扯衣裙。

她摸到座椅缝隙里有一把粉红色的透明胶质雨伞。她仔细端详起它来。子规笑道：“这是我买的。暑假档我们要去杭州分公司商讨事宜，带把伞比较稳妥。”贵子点点头，向他道谢，又说：“选用你做我的御用填词人，真是一个好选择。”

这时，车子终于动了。子规跟司机旁边的朋友谈话，贵子听着，颠簸中又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