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慧极必伤

一间偌大的写字楼里，上班时间竟空无一人。日光灯还亮着，分薄了玻璃窗透入的光线。灰色的地毯埋伏着不少的电线，连接着嗡嗡工作着的电脑主机，显示屏的灯还在一闪一闪地，像在警告什么似的。顺势望去，一间关上门的大房间里传出一把轻柔而带有自信的声音：“当我们失落、无助，感到痛苦的时候，只要想起那些每天生活在战争、灾难当中的人，就会觉得无比幸运，很幸福。因此，我觉得我们应当感谢他们。”几秒后，掌声响了起来。孚林笑着向大家鞠躬。中等身材的吴孚林，长着齐肩的厚厚的短头发，盖住一张鹅蛋脸，一张没棱没角的和和善善的白皙脸庞。她自信地往光洁的大理石地砖上一站，手一叉腰，穿在身上的黛紫色西装就像她的第二张皮肤，贴合着她的千姿百态。“好！”一个老板模样的人站了起来，一边拍掌，一边嘉许道。孚林只管鞠躬，一味笑着，并不言语。一个身穿淡紫色行政套装的中年女人发话了：“我觉得，这条广告一出街，会很适当地引起社会的反响。孚林，你做得很好。”“谢谢。”孚林一边客套道，一边随意地扫扫百褶裙。

老板兴致极高，又道：“既然今天大家这么高兴，干脆我请客，今晚八点海鲜酒家，直落！”“好！”大家都附和着。唯独孚林笑着说：“你们去吧，我今晚没有空，玩得高兴点吧。”“不是吧？大家为你在庆祝啊，你不来，我们庆祝个啥？”一同事道。“对啊，别扫兴嘛。”淡紫色行政装也劝道。一女同事为她解围：“大家就别难为孚林了，人家今天晚上要去听‘毕鸣’的讲座。”孚林挽起手袋，笑道：“对啊，门票很难得，她又不是常来开课，我不想错失良机。”说罢，她上前拉开厚实的木门，和大伙儿挥挥手作别，便急急忙忙离去。

孚林就是在这个Media Planning讲座上结识到乐文的。那一刹初见，孚林此生不忘；至于他会不会忘记掉了吴孚林，她不知道。她只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记得她，这样就足够了。

她从来未试过对一个人如此毫无保留地爱。她把她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乐文，一只没有脚的小鸟。“你很面善啊，经常来的吗？”孚林初初对这个男人很好奇。乐文说：“她的演讲我每个都有听的。”“原来我们是同道中人。我叫吴孚林，你可以叫我孚林。”她说罢，伸出右手。乐文的手搭了上去，感觉湿湿冷冷的，像晚冬的残雪一样。他道：“Birds.”“Birds? What a strange name!”孚林兴奋道，放开手，才感觉到他的手汗有些粘，搓着手掌时有些涩。乐文说：“你有没有听讲过世界上有一种小鸟，一出生就没有脚，它只能够飞啊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一生中唯一落地的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他望着空空的舞台，浅淡的橙黄色背景板上用胶条粘出几个字母，像在溶化一样，想要掉下来，掉下来……

孚林扭着头，一手按着被静电带起的发丝，一手用木梳子梳着头发。乐文坐在米色的床铺上，旁边是凌乱的小白点蓝色毛巾被，两个又硬又高的枕头就这样搁着，没有人理会的样子。孚林偷偷瞄了他一眼，中食两指刮了刮薄嘴唇，滑腻腻的红唇膏还残留不少，弄得自己满手都是。乐文正对着风扇乘凉，扯着纯白棉质背心，擘开大腿断断续续地哼着歌儿：“寻觅中……或者不知畏惧……曾是这样的爱……唯愿笑着地醉……唯愿继续地醉……时光……是对的没说谎……迷惑的……是这心没了光……”“临别中……落了一点眼泪……然后快乐相对……还是……”她唱不下去了。

“还是背面相对……”乐文笑着接了下去。

孚林不知道这是他特意做的，还是只不过是他单纯地沉醉在这首歌里面。她放下木梳，手心出了汗，把粘粘的手印留在冰冷的梳妆台上，拖开一条长长的血痕，唇膏的味道散不去。镜子里有个孚林。一伸手，指尖碰到一瓶青色砂面护肤品，影像便立刻碎了，分裂成几十个人影，在流同样的泪。千百个她手背一抹，腮边干了，皮肤却绷绷紧的，像有只手捂着。乐文朝她望去：“你疯了吗？”他走到跟前，又看见她的眼泪。孚林微微侧过头，眼角里出现了他的身影，一眨眼，泪水又流了下来。乐文用拇指截住。他问：“怎么了？”孚林一时间都不知应该从何说起。她一摆手，拨开乐文，又自个儿走到洗手间，扭开水龙头，双手捧了一把水，泼到脸上。主修传媒的孚林，副修音乐。她常说，音乐就是她的生命，歌曲一如清水，都是她存在世界必不可少的条件，更是她了解世界的最直接最亲切的途径。“临别中，落了一点眼泪……”歌声又在耳边响起。她赶忙抹了抹微微下陷的颊。“然后快乐相对，还是背面相对？来日的，问昨天便可知，难料的，是这心没法知……”声声幽静，却使孚林听着，一句句都打进了心坎里。

突然，孚林怔了怔。低头一望，乐文正箍着她的腰，双手被镜子的残骸割伤了，延出一条血路，从指尖一直开向虎口。孚林心痛地抬头望他。乐文轻轻地笑了，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天大地大，你叫我怎么走，走得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