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慧极必伤

镜子里有一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正在独舞。他身穿白色绵背心，浅蓝间条四角裤，白袜子，枣红色的胶拖鞋。一双手从后抱住他。他闭着眼，捉住她的一双手，柔情万种。

孚林长着一块冷冷的脸，就像半熟的蛋清，从蛋壳里挤了出来，颤抖着，借了床前明月的光，冷冷地凝在那儿。她把头挨到乐文的背脊里，像刚哭过一样柔弱。

“我想请你喝酒。”孚林说。乐文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回答道：“好啊。”他享受着又一遍的满身漫游，借着孚林的手，又把自己了解多一遍，而每一遍，他都像把自己欣赏了一番。镜子里面，看见两人步出了，留下一张小圆桌，上面摆着一瓶未开封的Mouton。旁边，一张双人床跃了出来，纯白粗糙的布，遮盖着劣质的床垫。床的两边都有一个小木柜，上面都各放了一盏台灯，用仿云石灯罩掩着，晚上发出柔和的光，浪漫到极点。通常云石灯都被用作吊灯或壁灯，而这两盏是他们特意订造的。订造的日期，就是他们相识的日期，就雕刻在灯罩上，因为他们都害怕自己会忘记了。

他和她相识在一个Media Planning讲座。在乐文看来，孚林是个聪明伶俐的女人，甚至，他们从在一起到分开，可能都是她迈出决定性一步的。当时她坐在他旁边，细心地记录着，而他则看着娴静的她，各取所需。“那为什么……”孚林先发问了。大概的内容乐文已经不大清楚，但她抬头一刹的光辉，他永远记得。要记得的他永远记得。

孚林轻触抚摸着他的腰，他的大腿，他的踝，直至情不自禁地将嫩滑的颊拭向他小腿的硬如钢丝的毛，就像这些毛本应长在她脸上一般。乐文心里还是有不舍的，但始终要作个选择。他蹲下来。孚林望着他。乐文望死了双眼，对她笑说：“今晚不行了。”孚林也明白。她懂事地点点头，冷冷清清的脸上凝结了一层冰。他苦笑着，一下子坐到木地板上，双肘抵膝。“我去……削个梨给你吃。”孚林说罢，便起了身。乐文看着她走进厨房，困惑着，刚才这样对她会不会太狠了？他沉思着，转过头一望，又在镜中看见了熟悉的人影，正坐在木地板上，孤苦伶仃地等待什么似的。他替他可怜起来，毕竟在这一刻，他还有孚林。下一秒就难讲了。

一个梨子，你一口，我一口。孚林和他接力把梨子吃完，便随手把梨心子向明镜一丢，又好像往常一样，不谋而合般用同一种节奏，拉来一张小椅子，脱了外衣挂在把子上，不约而同地坐到床上，掀开被子，钻进去，熄灯。全世界就此陷入一片死寂。

隔了数了秒，他们又在同一时间把灯开了。他们都愣了愣，又熄了灯。开灯，熄灯，开灯，熄灯，开灯，熄灯……终于，然后他们吵架起来了。

“干什么啊？”两人齐道。沉默数秒，孚林先说了：“睡觉就睡觉啦，玩什么灯啊？”她捏着两只手指搓动着枕头一角。乐文和她背对着背，道：“你没份玩吗？”孚林没有回答。乐文又道：“天天像对着一块镜子似的，有什么意思啊？”孚林道：“你现在就是怪我了？当初是谁人说和我很投缘，投缘到要跟我上床的啊？”乐文转过头：“当初我怎知你是这样的人？”她也转过头来：“我也是现在才清楚你是个怎样的人。”“分手。”“好。你别后悔。”她转过头去。“我后悔些什么啊？”乐文欠了身，“我同你无瓜无葛，穿回衣服就形同陌路，我和你后悔些什么啊？”孚林转过头，睥睨道：“现在你是要玩无拖无欠对吗？好，那瓶酒我迟些送去给你，大家一刀两断。”乐文像个赌气的小孩望着她：“为什么要你送啊，我不会自己拿。”“你拿啊。”孚林也坐了起身，指着那张小圆桌。乐文说：“男人大丈夫为什么不敢拿啊？”他一边说，又一边迟疑着，始终对这份感情保留一点不舍。他又睡下去：“要我拿，我好歹也睡过今晚才走！免得又亏给你一天房租。”孚林却没有服软，起床，一手握住红酒瓶颈，走回去，把酒扔过去。乐文盖着被子，却仍然觉得很痛。他猛地转过身去，对她说：“什么啊？你现在算是施舍我啊？”孚林望着他，用手背一抹脸，又坚强起来，说：“当我把房租都还给你，我们无拖无欠啊。”

乐文坐了起来，双脚钻进冰冷的拖鞋里，掀开被子，舔舔唇，欠身伸手抓住衣服，穿上，悻悻离去。他不敢往回望，因为他知道有一双眼睛在望着他；又怕自己回眸时，看见的只有一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