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慧极必伤

母亲的教导琉瑾时时刻刻都铭记于心。吃的穿的都有定数，凡事别做得太过火了，小心回不了头……传统的观念，教出一个十分传统的琉瑾。当初选修园林，是母亲的意思。母亲坐在开裂的木头长凳上，苦口婆心的说：“我们是普通人。自小打起就没有当大人物的命。安安分分稳稳妥妥地剪剪花修修草的，回乡下帮那家暴发户随便做些东西，赚个钱过活就好。结不结姻亲，我和你爸自有安排，不轮到你操心。”琉瑾盘腿坐在红砖地上，双手卷着录取通知书，冰凉潮湿的气在往上升，脚都冻冰了。见她好像有所迟疑，父亲双手摆在膝上，怒目圆瞪，“唔”一声，逼她虔诚地向两老点点头。

天空结集了许些乌云。隆重地响一声雷后，雨便稀里哗啦地下个不停。

遥望车窗之外的家乡土地，雨点不断向她打击着，却打不着她。窗户里有她的脸，棱棱角角全都粘着肉，扫帚眉，无神的单眼皮，蒜头鼻子，暗黄色的喑哑皮肤，长相平庸，甚至是丑。她像榄核似的双眼隐隐约约地流着泪。她摸着并不洁净的玻璃，暗暗对自己说：“我要去闯。”

雨后，植物都挂着晶莹的雨珠，阳光蒸着生命，像把人闷在蒸笼里一样。琉瑾操着大剪刀，在修缮新长出来的枝叶，地上纷纷落下一片片苍翠的生命力，像零零星星的人和事，微不足道。她嘟囔着，细细地剪着。一群男生在她背后走过，忽然笑了。出于敏感，她蓦然转过头，拧着眉头朝他们瞪了一眼。男生们收敛了笑声，一个个穿着白T恤黑长裤像制服一样，看着她呆在那里。烦厌着的琉瑾转回身子，继续“唰唰唰”地修剪枝叶。她听不见那些男生们走了没有，却总疑心着他们还在，看她笑话。有什么好看的啊？她眉心一缩，直感觉背脊有十多只眼睛盯住，浑身不自在。一秒，两秒，三秒。三秒钟，她便忍不住要回头一望。什么也没有。她不甘平庸的心又冷了下来。还是娘说得对，男人，都是门面动物，只爱靓妆女人，没有美貌的都只能干等。“哇，一地都是碎叶子。”一把男生的声音嘲讽道。琉瑾没有理会他，只管修剪着。他走上前，大声说道：“怎么园林系就剩下你一个了？不是都吓跑了吧？”琉瑾干生气着，没有发话，也不想跟他怄气。他得寸进尺地笑道：“干嘛不说话？不是让人哑了吧？呦，怪可惜的，以后岂不是再听不见你说什么‘去，去你的’了？说实话，我能去哪儿呢？”说罢他自娱自乐般大笑起来。琉瑾低声呢喃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别计较。

暖色调的安静的宿舍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回声混合，就像有千军万马前进。琉瑾跑着步，双手直笔笔地紧贴大腿，左一下右一下地冲刺着——“十步，九步，七步，六步，要忍住了，忍住了琉瑾……”她给自己鼓励着，双手捏着花裙子外面一层的软布，搓皱了，快要磨穿了。

一推门，却见饰光和几个舍友在欢谈。她惊呆了。还以为这时宿舍会一个人也没有呢。饰光和舍友们朝她笑笑。她通红了眼睛，涨红了面颊，双手不其然颤抖起来。“琉瑾，你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样啊。”一个舍友笑说。这仿佛是对她最仔细的描述。她的右边面颊搐缩了两下，似乎成了笑。

大家又转过头去，围着饰光讲美容经。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泪水已经漫上瞳孔了。被自己的泪水腌着的感觉真不好受。她竖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塑，一动也不敢动，怕是不争气的泪水连着鼻涕流得满脸都是，到时候大家又要说“琉瑾是个薄脸皮，说说笑话又哭了”！其实她自己呢，只想安安稳稳地熬过这四年，快快回乡去，什么事呀情呀全盘由父母拿主意，免得惹上他们的坏脸色。今天遭遇人家侮辱，几句话就气哭了，实在太不应该。她是应该反击诅咒他的，这样不规矩的男生，痛骂一顿才是正路！

正当她神游着，饰光来电话了。“剪影？”她一下子从兴高采烈变成了无精打采地应道，“你在楼下啊……”她无聊着，玩弄着自己的蝴蝶结：“待会儿找你。”她干脆地挂上电话，又炫耀似地介绍道：“你们说，剪影粘不粘人？”琉瑾听着，分外刺耳。她抽了抽鼻水，无地自容般四处张望。其他几位纷纷笑着附和道。饰光又道：“他真的，真的只粘我一个？”

得寸进尺。

这是琉瑾对她的埋怨。男人嘛，总得拈过花，惹过草，才叫长大个儿。她的母亲虽然没有口授她这个道理，但类似“男人是信不过的”的信条，她心里存着很多。也是因为如此这般，她才练成了今天这样的眉目额角——右边脸顶着对方锐利的眼睛，两条三角眉横挑着一边，蛮横地瞪着，一直瞪着，嘴一歪，细细的牙齿后面还藏着锋利的舌头，一吐话，便稳稳当当地打退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