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湿润如玉

“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售货员很热情地招呼道。精心挑选之下，张明买了三十份礼物。他打算用三十次再会，换一次回眸。明知道这是个不可能的事，但他还是想去做。当饰光收到第一只水晶天鹅的时候，那个装出来的惊喜样，他永远不会忘记。

听说琉瑾走了；又有的传闻说琉瑾和一个龌龊的男人结了婚；还有的人故弄玄虚说琉瑾已经死了……这样的结局，张明哭笑不得。他只知道琉瑾和他作个告别，便去了一趟杭州，回来时整个人都变了，容光焕发。

暑假的时候，他也抽空认识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女生，就像小说里描述的那种隔了白膜的妇一样，把什么都隔开了，每次看见她，她都是实实在在的白，白得像纸，稳稳当当的。张明觉得跟她四目相对的时候，特别有亲切感。是发自内心的亲切，就像面对的是自己。拖着她纤纤玉手，他仿佛摸到了骨头，这是唯一让他不安，也吸引着他的地方。她的手指骨，总是一节一节的爱恨分明，搓着皮肉皱褶，仿佛年龄在她的手上留了疤痕，时代很难被忽略掉。张明便开始研究历史。

饰光找到他：“张明，谢谢你的书。”她病怏怏的，干枯的脸龟裂出两道皱纹。她胖了。张明留意着。“我想要一本关于文学和哲学都有所谈及的书，”她上气接着下气地说，“有不？”张明笑说：“有，没有你找不到的，只有你想不到的。”他勉强笑着，从她的骨手中接过《形而上学的沉思》，翻了翻，道：“那只有《古代希腊神话故事》了。”饰光礼貌地笑了笑，按着桌子说：“也好。我正想知道帕修斯的事呢。”她一手拨拨留海，长长的指甲刮白了额头，像火车的轨，从头发密林开到眉心。他心痛地惋惜着，却似乎此事离他很远很远。

“我想转去中文系。”沉默半晌，饰光开了个话题。张明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摸摸自己皮包骨的脸，颧已经突出来了，然后是深陷的颊，摸到下腭，再来就是像颜料干了般裂开的蛇皮颈纹。张明也很想去摸摸，去怜惜一下。柴毁骨立的她，让他觉得她是已经死了的——不，她的双眸，她还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子，镶嵌在两口枯井里，深深地堕了下去，光在角膜上晃着晃着，像是龟苓膏上的一点灯，摇摆不定。张明从喉咙里感觉到了苦苦涩涩的味道涌上心头，就像龟苓膏一样的苦。“再陪陪她吧！”他的心喊着，仿佛流动着的血液找到了归宿。饰光一侧头，销魂地笑了。张明对她说：“我还以为你对哲学有兴趣。”饰光答道：“你见过琉瑾了吗？听说……她过得很好。”张明笑了笑，把她额头上掉队的头发拨回去：“瞧见了，该说什么好呢？于是便让她过去了，也没有问过什么。”饰光勉强笑着，轻轻飘走。他的心也随她飘远了。坐在她的位子上，他看着那块再熟悉不过的黑板，仿佛看见剪影的背脊，透着湿气，每一寸肌肉都在吱吱喳喳地笑。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子坐到他的旁边，大约比他年长几岁，却渗着娃娃的味道，像个长不大的小老头，粉红的鼻尖儿，顶着副金丝眼镜，镜框下方压着厚厚的颧肉。这个相貌，让他想起喜欢与食物打交道的食家，也是这样像长辈般慈祥。乐文来了。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

张明赶忙跑回宿舍。只见那个隔着白膜的女子，正交叉着脚，坐在剪影的床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饰光也曾经于指甲上上过这种颜色，鲜艳又活泼。张明上前去：“玉仪。”玉仪看见了他，且不起来，吹吹手指，眉头也不皱一下，同样艳红的嘴唇上，血般的鲜红色仿佛是渗进去的，干裂的纹路依旧清晰。乐文先进去了，从柜子里取出两只高脚杯，半瓶Mouton，给他们斟酒。张明问：“你来干什么？”玉仪笑说：“来看看你啊。我想念你了。”乐文给她酒，她不要。张明从桌子上拿过一杯，晃了晃，把杯沿搁到鼻孔下，闻了闻，又放下了。玉仪说：“你的舍友真好人，不仅带我来了，还好声好气地招呼。”张明说：“他没告诉你名字吗？”说罢还顶了顶乐文的胸口。乐文笑说：“名字，有什么好留下的？对了，我想我是不应当妨碍你们谈话的，可我还有衣服要洗。”“不紧要。”玉仪突然摆出一副主人家的模样，对乐文客气道。乐文进去了，扭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着，像房子在哭。

张明坐到她身边：“你来干什么？”这次问的意义有些不同。而玉仪还是这样回答：“来看看你啊。我想念你了。”但她的回答，比刚才多了一分怨气。他嗟叹了一声，便走到窗户旁，挨着柔软的窗帘布，看见一个人影。仔细一看，原来是琉瑾在张望。穿着蓝色暗红花旗袍的她轻叹了一声，便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