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温润如玉

唐人餐馆里，半夜还有麻将可打。剪影推门而进，温馨而亲切。每个人都坐在对面，手在划圆，眼睛却在留心观察别人的脸色。唯有一个女孩，棕红色头发，像他那件棕红皮大衣一样，满布红尘，想必她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她静静地坐在一角，捧着一本《宇宙起源及罗马定律》。书是用英文写的，红通通的封面印着蓝色的字。

剪影第一眼望去，便觉得她很吸引。他优雅地微笑上前，就似他们就是一对乱世佳人，埋没在麻将战争声中。“Macy！”不知是谁存心捣乱，那女孩应了一声，扔下书本便走了去。只见她从容地抓起一块布，推开门，被厨房吸了进去。然后，不久便从那里传来“清铃哐噹”的声音，仿佛在战场上响起不一样的音乐。他坐到她的座位旁，随手掀了掀她的书。全是英文。密密麻麻的铅字一如勤劳的工蚁，在纸页上乱动，看得他眼花缭乱。“太聪明的女子我会吃不消的！”他提醒自己道，又似是讽刺，使他百感交集。

好一会儿，她都没回来，剪影只好离开。站在对面街角，他看着餐馆的灯一盏一盏地灭掉，心情也一点一点地往下掉。

枫叶国很冷，冷得像冬天一样，尽管他还在过他的暑假。念念不忘那个不见样貌的女孩，给他朦胧懵懂的美感，仿佛饰光借尸还魂来找他了，告诉他，日子会回来的。

他心怀一点暖，像是为一个人而攒留着一点温热。潮湿的大气扑面便干了，胸口感觉湿湿的，像有个人刚依偎过，哭完，又离开了。他在街上闲逛，全无睡意。温哥华的日景比夜景好得多了。他想。白天起码明亮些，可以看到很蓝的天，很清的海……一入夜，全世界就只有一片漆黑的湖，烧着烛光，岸上有灯，还有一个算不上瑰丽的晚空。太没瘾了。

地大物博的枫叶国，人烟稀少，大街上冷冷清清。剪影走累了，便在一旁坐下歇息。身无一物的倔，亦如莲花池中的金鱼，大概游到缸里或池里都一样，只要仰望到一缕光，一朵绚烂的水百合，就足够了。

第二天中午，剪影又来到那家餐馆，左顾右盼之际，老板娘上前招呼。烫了一头卷发的老板娘，脸是肉***，粉粉嫩嫩，像个未熟透的桃，中年女人也能可爱到此，实在难得。他坐下来，自以为地道地叫了一盘菜肉饺子，一瓶绍兴。虽然他不常喝酒，但怎么也得叫些九州传统饮料吧。叫茶，仿佛太高雅了，有酒有水有雀局的地方，还是叫酒比较适当。自此之后，每天，他都到餐馆叫这两个菜，等那个缘悭一面来。后来，干脆就留在店内打工。

钱都花得七七八八了。距离九州的开学时间有几天，剪影的心莫名地慌了。徒然地慌着，徒然地等。温哥华开始下起绵绵不断的雨。不知道如果开学时看不见自己，饰光会怎么样？他坐在一角包着饺子，旁边放着一杯绍兴酒。闻闻便好了，可别喝上瘾。他告诫自己。望穿擦得很干净的落地玻璃，望穿迷朦的雨水，望出去，望出去，剪影看见一个九州女子，素白连衣裙，素白高跟鞋，棕红色头发——是不是她？是Macy吗？当他再定睛细看时，女子已经消失了。

门被推开了，那白连衣裙进了来。剪影站起来一看，不就是她么？“Macy，你好久没来，念死我了。”老板娘赶忙迎了上去，顺手拿起抹布，拭了拭手指上的盐屑。女孩坐下，看见剪影。剪影朝她笑了笑，点点头，又继续工作。她回过头，跟老板娘说：“我刚才又碰见他了。”剪影心里猛地一颤，敏感地，停了下来仔细听。她继续说：“当然他看不见我。听说他要和嫣俪结婚，我都不知该高兴还妒忌。”剪影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只见老板娘脸色一沉，道：“他这样的人，死不足惜，何必为他再动一条眉毛！”女孩说：“没所谓，反正在他的世界里多了一个爱他的人，在我的世界里少了一个不爱我的人，他的世界仍是美好的，我的世界也是美好的。”“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板娘瞟了她一眼，“读哲学的人说话就是费解！”她摔下抹布，又道：“我去烧几道菜，你别走了去啊，次次都浪费我柴火。”女孩笑着点点头。

他是谁？剪影虽不清楚来龙去脉，但也知道这个“他”，一定是做了负心汉了。想到其实自己也是一个负心人，涌出来的泪便收不住了，天下间到底有几多女人因为负心汉而受尽伤害！

女孩看见他趴在桌上颤抖，也知道了他在哭。不便打扰之下，她静悄悄地，又走了。

当晚，剪影辞了工，带上几件衣服，拿着一个叫美斯的姑娘的照片，踏上流浪旅程。

照片是当时女孩放在桌面上的，红底，白框框，里面的她头发用箍子箍着，湖水蓝雪纺上衣，下身是蓝色短裙。她双手交叠于胸前，双脚前后站立着，向美好的生活摆出乐观积极的态度。翻到背面，她写了字：“让我做只路过蜻蜓，宁愿同渡流浪旅程。缪美斯。”

他会心一笑。很明显她对此歌不够熟悉，“让我做只路过蜻蜓”的下一句应该是“留下能被怀念过程”。其实，还留恋什么，还怀念什么？难道伤心的还不够多？他只想做一只蝴蝶，来去匆匆，一拍翅，不留下一点点伤神的东西。

毕竟负了的心，很难变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