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温润如玉

一宿没睡的饰光硬撑着模模糊糊地完成了期末考试。走出来，葱绿的青草发出清新的气味，像是刚刚剪过……剪影留在她的心里，挥之不去。抬头看看天空，就像一件配着白云的碧蓝衬衣，荼白的日光像大衣一样罩住她。不知道剪影考得怎么样呢？也许过一阵子可以去看看他吧。饰光笑得很自然，带着欢愉，心里想着这样子多好啊，剪影还在，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见剪影。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暗中窥视她的剪影，她无时无刻保持最好的状态，即使是放了暑假，也不敢懈怠。

于是饰光变得开朗起来：与教授信步闲谈，她乐意；和从前的室友们把歌言欢，她乐意；跟她的追随者游山玩水，她也乐意。仿佛世界上的事，都是那么有趣，那么吸引——然而这种快乐还是基于她见过了剪影。如果自己不快乐起来，剪影又该怎么办？一想到这个，饰光做起事情来便带着笑，什么事她都热衷，什么事她都乐意去参与。中文系的几个男生都把她比作玉——温润沉稳，又不失光泽。

和她走得最近的是张明。饰光也不介意自己是否喜欢他，只是跟他交往密切一点而已，她相信张明也是知道的。张明也只是哄哄她开心，不时地送些小礼物给她。

夏天就这么过去了。饰光很想快点回去，看看物理系的样子，看看把剪影留住了的地方。可是她找了几天，也托过朋友去问，就是系里根本没有剪影的名字。后来还是教授领她去弄了个明白。

饰光怔住了。原来剪影飞走了。那天他爬水管上来找她，应该是想得到她的挽留。可是她没这样做。饰光可以想像到，剪影离开时的痛苦与失落，甚至看见了他遮着额头呜呜痛哭的样子。他走了，连期末考试也没有参加，一声不吱地飞往加国，留下属于他们的遗憾。想到这儿，饰光的泪水就滑到了腮边。

夜晚，天空变成了黛紫色，空空如也。她悔恨自己为什么不对他说一声“留下吧”。对剪影过分的留恋让她产生了的恐惧，使她宁愿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想念他，就像游在水里身无一物的金鱼，仰望浮在水上的莲花，自我安慰着。她害怕，如果最爱的人握在手里了，她会受宠若惊的。到底在面对最爱的人的时候，是拒绝，是珍惜，是保护，还是信仰他？饰光想不明白，仿佛怎么做都是错的。

就这样想着想着，饰光看着天空，黛紫色忽而加深，忽而变淡，隐隐约约有几颗顽强的星星眨了眨眼睛，像是揉揉惺忪睡眼，打起精神来开始俯瞰这个卑劣的世界。

饰光犯了相思病，一个月便柴毁骨立了，每个看见她的人都不忍心捉她的手——就像是捉住鸟的爪子，尖尖的，硬硬的，皮肤都起了皱；本来饱满的脸也瘦得不成样子了，惨白的肉都坠了下来，憔悴得不得了。饰光的身子骨轻了，心却重了，走起路来一下子一下子地往下跌，可还是搀着扶着挨着去了教授那里。她气若游丝地说要转去中文系，教授犹豫了一下，也只好同意。

站在高楼底下，饰光喃喃道：“来了，来了。”

住在剪影曾经住过的地方，研究他曾经研究过的文学，饰光渐渐好起来了。当然，过了几个月，她也不再那么挂念剪影了。她终于明白，爱一个人的方法不止一种，怀念一个人的方法也是，要放下一个人的方法更多。她放下剪影，就像把堆积如山的往事前尘化作坚硬的石头，随手一抛，便逃跑了。剪影已成回忆，而自己饰演的角色是光明，又何必顾影自怜伤春悲秋度日如年呢？

闲日，她去了图书馆，从书架随便拿出一本书。她坐到了一个女孩的旁边，抹了抹封面，只见柳绿色的封面上写着“书剑恩仇录”几个银红色的字。她随手翻开一页，忽见五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的手都颤抖了。

饰光黯然泪下。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爱情总得不到甜蜜和幸福，因为她没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聪慧、善感和自信心。凡事都是有度的，太深太重只会让自己堕入万劫不复的沟壑。她已经失去剪影了，她没有力气再承受更多的失去了。

不久，饰光便真真正正地快乐起来。她懂得了爱惜自己，懂得了怎样好好地爱惜别人。饰光成了系里最受欢迎的女生，又做了中文系的助教。她怡然自得自由自在地过了几年，便和同在中文系的张明老师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