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转机
即使是比她多了一轮岁月,面对洛倾城时,柳三通还是觉得无力。
与她的眼睛对上时,柳三通的身子就有些僵硬了。
洛倾城带着笑看他,却让他觉得浑身冰冷。
骨子里透出来的高高在上大抵便是如此,令人厌恶,却也叫人无可奈何。
他犹记得如同数九隆冬里从头顶浇下来的水一般的字句,“唱得再好也不过是个奴才。”
说话时她的脸上仍带着无邪笑意,似乎并不觉得说出这话有什么不对。
虽然那时是童言无忌,但她的话刻薄得近乎恶毒。如今再见她,柳三通由心底浮上不祥预感。
果不其然,洛倾城微微笑着,闲谈般开了口,“过去曾听人说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因为有先生,我才觉得它也不可尽信。如今看来,古人诚不我欺。”
“郡主依然是牙尖嘴利,对起人来不落下风。”
洛倾城微微勾起一轮笑痕,温婉中也有些肆意,“先生言重了。”
柳三通细细看她,仍是有不自觉地畏缩之感,“姑娘应该知道我的来意了。”
“我不知道。”她这样回答,眼角微微垂了下去,遮住其中的讽刺。
黎王若是接招,那便该将她放出去了;若是准备置之不理,那可能……自己就要“上路”了。
不论洛倾城如何反感,君承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君。而一国之君的心思,甚至比女子的心思更难捉摸。
柳三通伸手在没有胡须的光洁下巴上抚了一圈,终于显现出些得意洋洋的影子,“郡主还是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
洛倾城也没有再纠正他这一声“郡主”,淡淡地笑着回一句,“我从来都是什么都不明白。”
洛倾城的余光扫到他手中的明黄帛轴,边角似乎画着凤尾的轮廓。
黎国以凤鸟为图腾,君主诏令成文发布,称为凤岐敕。
这显然就是凤岐敕了。
她知道大致,却不知道细节。她知道黎王是要做出什么决定了,却不知道他究竟如何决定。
即使她对自己自导自演的这一场闹剧胸有成竹,却依然免不了变数。她的确聪明,却并非神明。
柳三通看着她没变多少的神情,眸色微微深了。
这个少女如今处境,却依然从容:即使是强装起来的从容,也实属难得。她是才十七岁的少女,而非阅尽世事的人间客。
如果她的这份从容并非来自于阅历,那么就是深沉的心机了。
这也许可以让她少走弯路,但也可能会让她误入歧途。
柳三通突然便觉得索然无味了起来,展开手中的明黄卷轴,拉长了音调喊:“洛氏倾城——”
洛倾城奇异地看了他一眼,手伸出来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住嘴,“守噬牙狱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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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公子辛苦了。”
“无妨。”身上挂着一件拖沓青衣的少女懒洋洋地伸个懒腰,一双眼盈盈望过去,“是江城分内事,公子言重了。”
正这样说着,有人将手按在她肩上,“别这副娘里娘气的样子,看着磕碜。”
江城淡淡瞥向说话的人,张口便已经是青年男子的声音了,“唔,说起来你怎么进来的?”
“自然是有人放进来的,”那人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凑在江城脸前面几乎要贴上去,眼睛放在他脸上却又被惊退一段距离,“噫……你还是把自己当作女子吧。”
江城哼笑一声,才又看向一脸戒备的清寒。
随形卫向来善于隐匿,但凡不刻意注意,几乎都觉不出他的存在:此刻却是如同一把尖刀,凛凛地插在地上,警惕地看着对面的人:这会任何人都不能忽视他。
君陵双手收在袖中,不知捏着什么东西,坦然回望,“如何?”
清寒实在没有想到,千金楼在一面帮着自家主子的同时,一面还与君陵有来往。而君陵甚至不介意让自己知道这种关联。
君陵笑望着清寒,如同在看一个多年前的老友。而实际上他们都明白,他的主子才算是君陵真正意义上的故友。
这种无声的对峙不知持续了多久,君陵才打破了这尴尬情形,“经年不见,你变了许多。”
君陵曾见过清寒,那时彼此都还是小小少年,洛倾城指着半跪在她身前的人,一派倨傲:“这是我的护卫清寒。你记住,你以后欠他一条命。”
彼时君陵笑问,“身为护卫,救我性命难道不当是职责所在?”
少女奇怪地看他一眼,微微蹙了眉,理所当然地回道,“若我出了什么事情,护卫我才是职责所在。你又算什么?”
清寒没有应对他这场面话,微微眯起眼睛。果不其然他的下一句话也接踵而至,“子娴也变了许多。”
旁边看着的两人看这气氛古怪,青年男子还是出口转开了话题,“既然江城已经出来,不知公子可否……”
君陵转头过去,如梦中初醒般,“自然可以,待天一亮,起之就安排两位出去。”
随后他又扭了头看向清寒,极自然地说一句,“你大可不必这样防着我,我也只是偶遇他们罢了。”
清寒心中虽然不信,却还是摆出一副心悦诚服的姿态,“是。”仔细看看,这副模样倒是很肖主。
如今正面遇上,他信不信恐怕都左右不了君陵的行动。
“清寒想必还是对我不放心,不如你去送两位出宫。”君陵看见他这样,便转身背对几人,意即自己不会干涉。
虽然仍心存疑虑,清寒还是低低应了一声“嗯”——这当然是不合规矩的,但他们都不会在意。
——子娴费尽气力将千金楼的人请进宫,就是为了这么一个低劣的恶作剧?君陵想。
——他们说了什么?清寒想。
而今洛倾城手中的这张牌被对面的人翻起,不知是福是祸。
君陵迈开步子离开,清寒却还是没有动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默了许久。
江城身边站着的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他的思绪,“清寒小哥,可否先送我们两个出去?”
清寒如梦初醒,却是用眼睛斜斜地看了两人一眼,虽然做得隐晦,没让他们看见,却还是让两人感到硬生生的一股寒意。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很快就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走吧。”清寒收回目光,不再理会他们。
一路有了君陵的关照,竟也畅通无阻。清寒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带路,将存在感缩得极低。
直到两人将出禁门,江城才柔柔开口,清冽柔和且带些狡黠,“足下。”
叫完以后,他快步靠近清寒,不动声色地从从袖中取出一张微黄薄纸,塞进清寒手心。
觉出异样触感,清寒才垂眸看了看手中,眉梢向上一扬,“江小公子辛苦了。”
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若只是为了做个低劣的恶作剧岂不是荒谬。
江城二人看清寒脸色放晴些,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清寒也是千金楼养大的,这些年过去,对昔日的同伴都这样警惕,让他们觉得有些不好过。便像是昔日一同长大的小奶狗长大了……却有一只为了自己的主人,对一同长大的其它几只虎视眈眈了起来。
盯了他半晌,江城脸上才浮起一个苦笑,“千金楼楼训,诺不轻许,言必有信。我们岂会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清寒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头似乎是点了一下,“走吧。”
江城旁的男子似笑非笑地看两人一眼,没说出什么话来。最终手随意一挥,“走了!”
说罢,他抬腿朝禁门外走去。
江城看清寒一眼,也快走几步跟上他步伐。
清寒目送二人远去,脸上却是没有丝毫表情。片刻后,原地已经失去了他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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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观察着的黑衣人如同消散的影子般倏忽不见,躲在墙后的小少年眉头猛然拧起,陷入沉思。
“阿衡?”娇娇软软的女童声音拉回他的思绪,“你怎么了?”
他聚拢的眉头在听见君青染声音的同时快速地疏散开来,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没事。”
“你……”君青染抬起头细细看他的神情,明明是个年纪尚小的少年,却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过早预支的岁月,也容易过早透支。
“阿衡,你不必想太多,”君青染掰过他的头,凑过去直视他的眼,一本正经地告诫他,“只要二哥还在,就不会让你受半分薄待。你还这样小——”
“姑姑。”君初衡看见她一张幼嫩的脸上的严肃神情,没有挣脱她的动作,而是就着这个动作面无表情地开口,“你也是这样小,可你都学会了说这种话……王家的子弟,没有真正的小孩子。何况我们还不是天生的贵室,便更要明白许多东西来得不易。”
如果做一个无忧稚儿,又怎么能真正守住尚不稳固的荣华。
“……”君青染一时无言,静了片刻才又问,“你方才在看什么?”
君初衡忽然想起父亲私下与自己说的话,“你看到的一些事情不需要公之于众,因为如果它被所有人都知晓了,它不过是个失败的阴谋。但如果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你,那么你不会知道,什么时候你看到的秘密会成为一张王牌。”
“没什么。”他移开眼睛,后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