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莲珈无声的笑了,燕语般呢喃,“因为这是我的牢笼啊……如果没有人来救我出去,我就撞在笼子上,撞得粉身碎骨。我的血会把笼子染红,触目惊心的红,这是我能报复养我作飞鸟那人的唯一办法,我会做的。你猜得没错。”
“你是说囚禁?”楚昆阳一愣。
“你是救我离开这里的人么?我曾在梦里想这个人什么时候出现在我面前,他挽着长舟而来,颜如渥丹,佩玉将将,会是你么?”莲珈轻轻抚摸着楚昆阳的胸口,她的声音迷雾般散开,龙涎的香气越发的浓厚了,酒意上涌如同春潮,绛红色的轻纱帘子随风飘出窗外笼罩在两人身上。
“岛主说你是他的妻子……”
“妻子和囚徒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不懂。”
“你也不需要懂,你只需要问你自己的心。”莲珈伸手抚摸着楚昆阳的头发,“你叫楚昆阳对么?‘龙王’那个楚昆阳?我可以叫你昆阳么?”
“可以。”
“那么昆阳,你想不想要我呢?”莲珈搂住楚昆阳的脖子,她的脸离楚昆阳的脸越来越近,瞳孔里的冰忽然都化了,再也不倔犟再也不尖刻,只有软软的春水流淌,她的身体温暖、柔软,轻轻的颤抖,语气仿佛梦呓,“这件事只要问你自己的心,要我,就带我走。”
楚昆阳凝视着她的眼睛,“不想。”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也不是用了十分的力气说出来,却是十二分的煞风景。明媚的月光、黄金般的昂贵的龙涎、陈酿的美酒、女人温玉般的身躯……这一切一切营造出来的良辰美景就在这两个字前哗哗的坍塌了,所剩下的只是两个并肩喝过点酒的男女,在刚认识的晚上神奇的抱在一处站在月下的窗台上,其中一个人似乎还有些不情不愿。
何等叫人尴尬,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莲珈气结而笑,“喂!客人你有没有那么挑剔啊!是我容貌见不得人么?或者你嫌弃我太高?还是我身上有什么异味?我色诱了你那么久,便是石头也该动心了吧?你这不想二字算什么?”她挣扎着从楚昆阳怀里跳下来,恼怒的整整自己身上遮羞的绸缎。
说到最后怒气太盛,她一掌按在楚昆阳脑袋上。楚昆阳也就老老实实的受了这一掌,无奈的苦笑。
“我想岛主误会了,我在酒席上多看了夫人几眼,是因为您的舞实在是跳得太好了。”楚昆阳解释,“我是个旅人,就是喜欢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能够看到夫人跳舞,看到别人内眷之美,已经很惊喜了,如果还想着当夫人的入幕之宾,就是禽兽了。”
“你当然不是禽兽!禽兽还知道讨好母禽兽!你就是禽兽不如!”莲珈愤怒的把一粒珍珠吐在窗台上,刚才她就是含着这粒珠子,所以说话一直有些含糊,此时吐掉了,声音顿时回复清越,怒气凛然。
“夫人掉了珠子。”楚昆阳赶快捡起来。
“扔了吧!没用了!”莲珈扭头爬回屋里。
“没用了?”楚昆阳一愣。
“本来是要在接吻的时候吐进你嘴里的!我从书上看来的调情小伎俩,好了吧?”莲珈怒气冲冲的,头也不回,像只毛发炸开的小兽。
“瀛县夜间宵禁,以前有出去的人被鬼神所害的,不过你要是连待在这里都觉得肮脏,要出去露宿我也管不着!我要睡了!知礼守节的君子千万不要靠近我的床三步之内!你自己爱睡哪里睡哪里!”她蹦上自己那张朱木大床,凶巴巴的把绛纱帘子扯下,把床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隔着纱,隐约看见她翻个身,背对着楚昆阳,一头扎进枕头里睡了。
楚昆阳拿着那粒珠子站在一地的月光中,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还剩小半坛酒,楚昆阳重新在窗台边坐下,默默的喝酒。整栋小楼里就只有那么一张大床,虽然宽大的足够睡四五个人,但是不属于他。
真是一场糟糕的艳遇,原本春光旖旎含情脉脉,结果是佳人蒙头大睡,男人倚窗独饮。
此时此刻大概其他同伴们都拥美而眠,如果被水手们知道他今晚的举动,第二天早上大概会被嘲笑死的。想到这里,他居然无声的笑了起来。
“完全不懂你这个人,居然还能傻笑!”莲珈忽然从纱幕中探出头来,自从那番色诱落空,她好像是再不愿让自己的一寸肌肤暴露在楚昆阳面前,把纱帘拉的紧紧的,脖子都遮住了,“你还赖在这里不走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君子么?”她原本是化了淡妆的,但是自己在床上把妆卸了,她的素面还透着股孩子气,不似舞蹈的时候神女般高贵华艳,眼神凶凶的,满脸不忿的样子。
“主人叮嘱说夜间不要外出,我不想坏了岛上的规矩。这里是看风景最好的地方,我就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打搅夫人睡觉的话,我这就下楼去。”楚昆阳说。
“岛上规矩不算什么的,”莲珈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不知道在转什么鬼主意,“我劝你还是出去露宿,这样你的清名就可以保全。我色诱你,你坐怀不乱,天下男子都该以你为楷模,你可以拿出去四处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夫人的任务就是陪我吧?如果我现在出去,你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楚昆阳犹豫了好半天才说。
莲珈黑着脸,“不方便?因为自献不成太丢脸,你是这个意思么?”
“不敢,”楚昆阳急忙摆手,“但我猜这里的规矩和陆地上不同,怕有什么……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只是会有些丢脸!”莲珈恨恨的说。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你真的是岛主的夫人?”
“是啊,不过这里所谓的夫人和你们想的不太一样,如果我真是你们陆地上的人所说的夫人,任凭那个丈夫也没有这样的宽容大度8?这岛上有数以千计的女孩,每一个都是皇帝愿意锁入深宫的美人,如果你在这里当上几十年的岛主就会明白,坐拥天下之美的人,又怎么会对某一个女人别样情深?在这瀛县中,所谓岛主的妻子,只是说他最欣赏的女孩而已,甚至不用和他过夜。男人就是一种容易孤独的东西,总要有个女人坐在自己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好像那个女人才真正是自己的,是不是?”莲珈歪着头,看着楚昆阳。
楚昆阳微微一怔,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剑,而后看着自己的手心沉默良久,“是啊。”
“他有过很多的妻子,不过那些女人都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多少任妻子。”莲珈叹了口气,“我说这里是我的牢笼,不是假话。”
“就是说岛上最美的女孩就会是岛主夫人?”楚昆阳端详莲珈那张漂亮的脸,其实卸妆之后她就不那么容光四射了,美还是美的,但平易了很多。
“你的意思是我未必是这里最美的,为什么他选中了我?”莲珈牙尖嘴利的揭穿了楚昆阳的心思,“因为我舞跳的好,又不听他的。男人不就是这样么?你越是不听他的,他越是想得到你,征服你,你只要一直一直不听他的,他就会一直一直跟在你屁股后面。”
“可如果岛主那么在意你,为什么让你来?”
“不是我来,是你来!这里原本就是我住的地方,他只是叫人把你送了过来。我只是在自己的卧室里睡觉,看见你走了进来。”
楚昆阳想说其实这并无什么分别,但是在懒得和这个刺猬一样的女孩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于是点点头说,“哦。”
“我猜他是有点厌烦我了。”莲珈说。
“厌烦?”
“一个总是看不透的女人就会叫人厌烦把?男人容易孤独,也容易着急。”莲珈冷冷的、骄傲的笑笑,“我猜他是在赌,赌我两今天晚上到底会干些什么。”
楚昆阳觉得这心思简直匪夷所思,摇了摇头,“那他到底是希望发生些什么,还是什么都不发生?”
“无非是三种结果咯,我不愿意色诱你,我色诱你得手,我色诱你不成。”莲珈撇了撇嘴,“要是第一种,他大概会觉得我认为自己只属于他,因此更加在意我;要是第二种,他也不会太过介意,毕竟你们是他看中的天朝来使,我听从他的安排伺候了你,说明我听话了,只不过他就不会那么看重我了,会再选新的妻子;最糟糕的莫过于我们两个现在这样,我色诱了,又失败了。这样的妻子一不忠贞,二没用,他一定很看不起我。”
“其实第一种选择还是最稳妥的吧?可是你还是刻意……”楚昆阳顿了顿,挠了挠额角,“色诱我。你做的那些事都是做来试探我的,对不对?”
“嗯,”莲珈点点头,“因为很好玩。”
“好玩?”楚昆阳苦笑。
“我丈夫让我选,我非不选,我只是同意他叫人把你送来。我并没有保证听从他的话服侍你,但我也不拒绝。就让他猜吧,猜不出来,他就会在我身上花更多的心思,我这个夫人,也就能当的更久。”莲珈狡黠的笑,“我色诱你也是因为好玩,如果你真是那种看见女人就恨不得吃下去的人,就不好玩了。你就像一个石头人一样。”
“是么?”楚昆阳微笑,“不解风情是吧?”
“岂止不解风情,你抱住我的时候,就像抱着一具尸体。你的身体是暖的,可你触摸我的时候不会颤抖,你不会拉我的手,”莲珈从帘幕中伸出手来,“我们女人也一样的,男人不拉我们的手,我们就知道他们心里没有我们,不想把我们牢牢的抓住。”
她的目光落在商博良腰间的瓷瓶上,眼神变得很尖刻,“你的心里抱着一具尸体,你的女人死了!”
“没有。”商博良居然只是摇了摇头。
“我们中就没有人像她?”莲珈眨巴着眼睛。
“不是,我根本不记得她的长相。”楚昆阳说,“每次我回想起她,记得的只是个侧影,就像剪纸剪出来的人。你知道剪纸么?”
“有谁会喜欢剪纸么?”莲珈瞪大了眼睛。
“我喜欢啊。”楚昆阳轻声说,“我不敢想象我那些血淋淋的曾经和我那些风华绝代的女人们。
“你真怪。”
楚昆阳喝了一口酒,“如果岛主因为疑心而发怒,或者我其实不像你想的那样,你受了欺负,怎么办?”
“自己的丈夫自己清楚,他只会苦思冥想,可是没有十足的证据,他不会愿意相信我真的跟你一夜欢好的。要是你真的是个禽兽,”莲珈挑了挑眉,“也无所谓咯,你说的,我连跳下去都敢,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那么想逃出这里么?”
“撞得满地血也在所不惜,我说的是真的。”莲珈神色严肃起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夫人……”楚昆阳意识到此刻这个称呼又不合适了,“莲珈你说。”
“明天有人问你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一个字都不要说,也不要说你在窗台上喝酒,我在床上睡觉,神秘莫测的摇摇头就好。”
楚昆阳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是这样么?”
“不算神秘莫测,倒是有点傻。”莲珈皱眉,“不过倒也将就了。如此我们算是有个协议了,就用这个来偿还你把!”
她拉开了纱幕,就在商博良以为纱幕后的她是赤身裸体想要遮眼时,枕头和薄被劈面飞来打在他的脸上。莲珈穿着一身白色的亵衣,虽然按常理说也是非礼勿视的贴身衣服,但是全身被严严实实的裹了起来,总算不那么叫人心惊胆战了。
纱幕重新放下,她缩了回去。过了片刻,楚昆阳听见她在纱幕里问,“你刚才说的那个叫羽然的女人,就是小时候陪着你们的羽烈皇帝的那个羽人女孩,后来她怎么样了?成了你们大夏的皇后么?还是被始乱终弃了?”
“不知道,因为大夏的官史上并没有她的名字。有人说战乱里她死了,羽烈皇帝太过哀伤,不愿意任何人再提起她,也有人说后来她背弃了羽烈皇帝,所以她的存在不被承认,还有人说他们后来成了敌人,她死在羽烈皇帝剑下。”楚昆阳说。
“就因为后来的事情不好,连当初最好的时光都不想记起了么?”隔了许久,纱幕里莲珈轻轻的叹了口气。
“还是记得的吧?就算官史上不提起,可当初最好的时光还在那里,越是不想写的东西,越是留在那里抹不去。”楚昆阳说。
“君王和红颜相逢,何其难啊……”莲珈说,“我们把酒分了吧。”
楚昆阳一愣,呵的一声笑了,“用酒来纪念得来不易的相逢么?好啊。”他把剩下的酒全部倒在两只青瓷杯子里,递了一杯去纱幕里,纱幕里伸出一只漂亮的胳膊接下了。
两个人隔着纱幕扣了扣酒杯,各自饮尽。
“谢谢你。”莲珈忽然说。
“谢我?”楚昆阳好奇的挑眉。
“谢谢你陪我说话,晚安。”
两个人各自拉上被子翻身睡去,一个在纱幕里,一个在窗台上月光下。此刻瀛天神宫的方向想起沉雄的更鼓声,夜深了,一切的灯火都熄灭了,万籁俱寂。楚昆阳缓缓的阖上眼睛,不知是酒意或是莲珈手上传来的温度,他的胸口微暖。其实他是真的感谢莲珈,坐在这样的月光下,仿佛被往事的脚步声追上了,其他人都坠入梦境的夜里,如果没有这个脾气古怪的夫人和他说话,他大概会无声的沉溺在往事中。
踩着遥远的更鼓声,阿大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山路上。穿过茂密的森林,竹叶在他头顶沙沙作响。青色的细蛇就在他的头顶从一根细枝跃到另一根细枝;闪着磷光的蝴蝶被惊起,翩翩飞舞;还有黑色的长尾猴,他们用长尾牢牢的卷住竹枝,随风摇摆而不坠落,漆黑的眼睛从高处俯瞰这个误闯鬼神之地的人,说不清是好奇还是怜悯。这座岛屿在夜色中无处不是生机,只是不再是人的领域。
阿大什么都没注意到,他只是喘息着推开一杆又一杆粗竹,好像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像是幽冥中归来的魂魄般失去了记忆。
他摸索着去向更鼓的方向,只有那空旷寂寥的鼓声让他心里觉得安静,他想要靠在鼓架上好好的休息一下,度过这一晚。
水手们要么在各自的屋里忐忑的和那些花一般美貌的女孩子说话,要么已经相拥着亲吻和入眠了吧?
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
人可以孤独的跋涉过高山,行船出海,心里仍有壮志,可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看着别人都是幸福的,心里那条潜伏的蛇却会悄悄的爬出来,在心底缓慢的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