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里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所有人的目光聚集之处，是袅袅飘散的白花之中，一只如青粽叶那样翻卷的小舟沿着水渠缓缓地飘来。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叶小舟什么时候出现的，伴着小舟而来的是数百盏红纸折成的何等。像是无数红色萤火虫围绕着船头那个素颜的女人飞翔。

她白袍黑发，用一根简简单单的红绳束发，赤着一双脚。撑船的也是个年轻的男孩儿，一身黑衣，深深的斗篷把他的整张脸都遮住了，他的腰间挂着形如曲尺的武器，细长的铁链将他的全身扎紧，看起来文弱又满是英气。”

也不知那里传来了漫漫的歌声，像是几十个采莲的少女踏着水波合唱：

“玉淑花红发，金塘水碧流。”

“相逢畏相失，并着采莲舟。”

年轻的女人在水榭旁边登案，早有漂亮的侍女涉水下去搀扶她，她踩着浮满花瓣的水波而来，欢快地对着在座的宾客们笑了起来，

“诸位都是他的老朋友，今天在花香酒海里重逢，喝的都还尽兴么？”她的声音婉转动听得就像吹起的笛声，婉转而又轻扬，妩媚与纯洁两种不同的气质在她一个人身上融合起来，华丽得像是妖精。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殿下当初会对她感兴趣了。”伊芙兰对着男孩笑，“以我一个女人的眼光来看她也很漂亮，但是不足以打动如今的‘龙王’。”

“我也知道，可是她要这样做，我也没有办法。”男孩苦笑，“她就是这样倔强，我们拗不过她。”

“看看这些为她鼓掌的人，他们可都是缜卫之中的大人物，看起来却并不想凑热闹。”伊芙兰望向水榭，目光挪向角落里，“他们不敢上去和兰嫣说话，是在怕什么呢？”她用葱一般洁白的手指抵住嘴唇轻笑，“让我猜猜，也许是我家的殿下？”

男孩儿不说话，默默地看着场中那些站起来向踏水而来的兰嫣敬酒的人，角落里的几个人始终没有动，只是低着头饮酒。

那些都是缜卫之中真正的大人物，能号令缜卫的掌权者，这场宴会中兰嫣真正想要见的几个贵客。可主人在千呼万唤之后华丽登场之际，他们彼此之间也并不说话，只默默用眼神交流。

男孩看着他们无声传递的眼神，对伊芙兰说，“是，缜卫八所所长百里适也没有上去凑热闹。”他指着端坐在中间的男人。

“缜卫八所所长自然是有些架子的，无须去俯就一个是他后辈的年轻女人，他在等兰嫣去拜会他。不过这些其他的人不去凑兰嫣的热闹，是心里有鬼。”伊芙兰拈起桌前的一枚青杏放进嘴里，看得饶有兴味。

“他们知道嫣姐姐的身份。”男孩淡淡的说，“嫣姐姐在发给他们的请柬里写得很明白了。”

“看起来我家殿下的面子还真是大啊。”伊芙兰也淡淡的笑，“哪怕只是狐假虎威也能请到这么多的缜卫统领。”

“兰姐姐取笑了。”男孩苦笑。

“你猜百里适会不会拜会她？我猜兰嫣在等他去拜会。”伊芙兰吃完了那枚青杏，突出一枚核儿在地上。

“会的，所有的缜卫统领之中，就数他和冯轶对嫣姐姐态度最好。”男孩轻轻地说，“和兰姐姐说了这许久，还没有报自己的名字，我姓龙，龙苦。”

“龙苦？”伊芙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却并不回头看龙苦，只一个劲儿的盯着水榭中的两人，“是个不错的名字，我记住了。不过我猜百里适和冯轶都不会给她这个面子，他们要走了。”

“要走了？”龙苦一愣，望向水榭的中央，兰嫣已经整理好了袍子和头发，正向百里适这边过来，距离大概只有二十步了，但两个人依然还只是端坐着饮酒，并不看这个漂亮的女人。

又走了几步，白衣的百里适突然站起身，连带着拉了身边沉默饮酒的冯轶一把，“走吧老冯，时间不早了。”

冯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放下了酒杯，起身理了理袍带，同百里适一起，转身就走。

兰嫣的脸色变了，龙苦的脸色也变了，伊芙兰的脸上满是玩味的笑容。

在二楼窗台饮酒的宇文拓倒还镇定，只是苏珏满脸不解，“师父他这是？”

“嘘。”宇文拓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龙苦别出声，“虽然我也收到了请柬，但是我今天并没有来参加这场宴会，我也只是和伊芙兰一样来看热闹的，我们看热闹最重要的就是安静，别出声。”

兰嫣明白了，百里适和冯轶是在故意避开她，让她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

跟在兰嫣后面的撑船人突然挺直了身体，手无声地理过胸前缠着的铁链。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边，条件反射地手按在腰间。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兰嫣就按住了他的手，淡淡地说，“诸位稍后，我有些话要单独和冯所长和百里先生谈。”

几乎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她已经追到了百里适背后。可百里适和冯轶走在一条狭窄的步道上，她越不过去，再有几十步他们就要离开这个水榭了。

“百里先生原理费这个周折来赴宴，不惜悄悄从蜀州跑到越州，看见我就走，为什么？”兰嫣压低了声音，脚下的步子也不停。

百里适和冯轶并不回头，也没有停下步子，百里适淡淡地说，“这些都是缜卫的大人物，我和老冯都已经是退出缜卫的人了，你有事情要求便去求了他们，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这是楚昆阳的家事。如果你要觉得我们两个是要故意损你的面子，倒也没错。”

“你不是刻意要损我，我知道你的立场，龙苦找过你了。”

“知道就好。”百里适也压低了声音，“你也许能获得一些人的支持，也许会得到有些人的反对，可这些人里不包括我们。”

“那你们何不干脆闭门不出？”兰嫣有些急了，“何必费这个周章来这里。”

“因为我想看看她的女儿。”百里适淡淡的说，“你完全继承了她的聪明，可能比她还要聪明，也许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你把这些人都请到这里，会给人一种缜卫统领都支持你的错觉。。。。。。但是我也奉劝你，那些不如你聪明的人都死了，何况你呢？”

他这句话几乎前后颠倒，兰嫣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不如她聪明的人都死了。。。。。。聪明的人会死的更快么？

她来不及思索，只能追着百里适和冯轶跑。冯轶和百里适一路疾走，兰嫣却追在后面求一个见面的机会而不得，人群里传来了轻微的嘘声，大概感叹这个漂亮的背景复杂的女人在缜卫最早的两个统领面前还只是个小人物罢了。

百里适突然觉得自己脚下踩着了什么，他微微一愣的时间听见背后兰嫣的一声惊呼，“百里叔叔，你踩到我的袍带了。”

百里适一惊，赶忙抬脚，他记得兰嫣那身装束，一身薄薄的丝绸亵衣，一件宽大的长袍，衣襟口露出冰雕般诱人的锁骨，所以那些人才会被她的艳色所惊，所以她登岸的时候才会有那么多的掌声和惊叹。如果他真的踩住了兰嫣的袍带扯开了，兰嫣岂不是只穿着一身亵衣站在众人的目光里？

他停步的瞬间被从背后被人推了一把，失去了平衡，不由自主地转过了身，面对着兰嫣。

这一刻兰嫣张开修长的双臂紧紧拥抱了他，这并非爱人之间的拥抱，而是好友离别时的依依不舍。百里适鼻翼萦绕着兰嫣身上淡淡的冷香，怀里的身体却是娇弱柔软的，带着微微颤抖的暖意。他的两手空着，也不知道是该推开兰嫣还是顺势抱住她。

这个小小的抉择居然还是很难很难，就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百里适一怔。

“我只是个想找到我自己丈夫的人，不求财不求色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能在他的府中有个小小的名分。天下哀霜人若转蓬，这年代人人都身不由己，也许我求的东西太多了。”

兰嫣把脸贴在百里适的胸口，“可我求一求，难道也有错也不可以吗？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离开我。。。。。。就像当年她对你那样，这一点心，百里叔叔能明白么？”

兰嫣满头白花的长发拂过面颊，百里适心里微微一软。是啊，求算得不到，难道求一求也不可以么？但是她这“求一求”就会惹出更大的麻烦，就会有更多的人卷进来死掉。。。。。。原本清清楚楚的事情突然变得模糊起来，让人不知道怎么办，心底里有种无力的感觉。

他很讨厌这种感觉，就像很多年以前那个女人离开的时候一样。

下一瞬间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在缜卫统领们的目光之下，只要他和冯轶流露出一点点支持。就被看做对兰嫣接下来要做的事的支持，可是兰嫣早已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松开了他，兔子似的往后跳了一小步，歪头看百里适，一笑露出牙齿。

百里适微微皱眉，看着她如水一般的眼睛，想起了那个云州云梦泽中的会唱歌的女人。

兰嫣躬身做了个揖，朗声说道，“世叔，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侄女就不随你会蜀州了。”

百里适不再逃避她的眼神，他望向身边一直沉默的冯轶，“老冯，把你的枪借给我。”

“你的‘夔龙’呢？没有带么？”冯轶远远地向着空中伸手，“枪！”

“你知道的，‘夔龙’被封在宗门的剑冢很多年了。”百里适微微一笑，“我今天就趟一趟这趟浑水，帮她的女儿一回！”

很快有两个精壮的男人抬着一支七尺长的包在白绷带里的长枪走到了冯轶的面前，“大哥。”

“给他！”冯轶一指百里适。

“是！”他们点头，百里适一把抓住长枪的尾部，一把把它提了起来。这把枪很重，所以需要两人才能抬过来，可看百里适握住枪的姿态，举重若轻得像是拿着一根稻草。

百里适手腕一抖，那支长枪上缠着着的白绷带纷纷震散，露出下面青铜色的枪身和锋利的枪头，他抬手一掷，那支长枪在空中划出了曼妙的青铜色的曲线，一把扎在了水榭中央先前那张花梨木的酒案上。

将那张梨花木酒案钉穿以后长枪势头不减，又贯穿了木质的水榭地面，只余下大半个枪身还在外面微微颤抖。

在众人鸦雀无声的目光里，百里适朗声说，“我的‘夔龙’没有带在身上，就把老冯的枪暂且借给你一用，用完之后，要记得去云州还给他。”

“多谢世叔。”兰嫣盈盈一拜。

“你好自为之。”百里适拉住冯轶转身，头也不回。

走出了水榭，冯轶凑到百里适身边，“百里，你又输了。。。。。。输在好奇心太大，其实你不来，牙根就没现在这事儿，搞得我把我的枪借了出去。”

“唉，可是我现在好意思号称我只是被她的女儿强抱了么？”百里适叹息。

“就算不好意思承认，我们也赶快走吧！百里你这样愣愣的看着人家。。。。。。明早整个缜卫十所都知道你不光和她母亲情深义重，而且和她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冯轶无奈地说。

“也是！老子在干什么？”百里适丢下这句话，掉头消失在步道尽头的黑暗里。

水榭里，兰嫣高举一杯酒倒入自己嘴里，引发阵阵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