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杯弓影月之夜
酒瓶空了两只,苏珏拈着手里青花细瓷的酒杯,端详上面青蓝色的花纹。他卷起窗边的竹帘往外望去,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淡淡的光洒在杯中的酒液里,映出一轮皎洁的明月。
这里是越州的一家酒楼,他订的这个房间也只算得一般,但却是最僻静的一件。里面的陈设也非常简单,竹席铺地,几张藤制的坐垫,一张暗红色的漆都已经剥落的酒案。
墙上挂了几张大概是从地摊上买来水墨画,可能因为时间久远又没有妥善保存,纸面发黄,反而多了几分韵味。小窗打开,就对着花园里的水塘,晚来抬头见月,低头见月,喝酒也把那明月一起饮入,颇有几分高雅的味道。
这个时候酒楼里的客人大半散去了,苏珏和那个妩媚的影子相对而坐,酒已经喝到了七八分,推窗见水中和杯中月影朦胧,忽的就生出几分惆怅来。
“我倒真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天。”他已经有几分醉意,说话都带着酒气,“大概我现在在洛安已经被挂上了乱党的名分,画像到处传看被人通缉吧,真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那个坐在阴影中的女人轻轻地笑,“我们不缺有意思的事情,趁着现在手里还空着所以还能喝点小酒,你看起来已经不胜酒力了。”
“是吗?”苏珏看着杯中荡漾的明月,眼角都透露出迷离的醉意来,“这样的情况下,我倒情愿醉着不醒了。”
“他让我把这个送给你。”女人从身侧拿过长条布包裹的剑,轻轻放在苏珏面前,“还要再喝么?我可以再给你叫两壶好酒。”
“说得我连这两壶酒钱都没有似的。”苏珏苦笑着接过那柄包裹住了的剑,随意地掂量了两把,放在身侧。
“我们当然不缺酒钱,我们也不缺麻烦。”女人起身,一头亮丽的黑色长发如瀑布般披散,月光照在上面亮晶晶的,“我还有事,先走了,最近的麻烦真是不少。”
苏珏大概是已经醉了,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怔怔地望了望放在身侧的剑,再看的时候对面的蒲团坐垫上已经空荡荡的,只留下了空气中淡淡的蔷薇花香和剔透的月色。
“怎么,有心事?”白衣胜雪的男人微笑着走到苏珏对面的蒲团上坐下,自己取来了一个酒杯斟了一杯,放在嘴边品了一口,满口都是醇香,“越州的竹叶青,还喝得习惯么?”
“这是她喝过的杯子。”苏珏好心提醒男人,“难道你和她的关系不该避避嫌么,宇文师叔?”
“避嫌做什么?”男人喝完一杯,又斟了一杯,眉角间弯起的弧度笑得意味深长,“整天都在一起见面,夫妻都扮过几十回了,大家都说‘蔷薇鬼’和‘黑色蔷薇’是绝配呢,难道你不这么觉得么?”
“你倒是把什么都看得无所谓。”苏珏苦笑,又喝下一杯,“我上了你们的贼船,自此是个亡命天涯之徒,但愿还能落得一个你这样好的下场,每天喝喝酒赏赏花。”
“是你师父死乞白赖把你扔给我们,又不是我把你推上来的,叫什么贼船?”男人满脸的不在乎,“什么叫我这样一个好的下场,我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我只是个管家。”
“宇文师叔,你这样的管家我可不敢用。”苏珏苦笑着摇头,“要说谁敢用缜卫九所所长当管家,也只有他楚昆阳一个了。”
“别介,我是他的管家,你是他的门客,按理说我还得对你以礼相待,好吃好喝伺候着免得你跑了。”
叫宇文拓的男人一脸和善的谄媚样靠近苏珏,“怎么样我亲爱的小师侄,‘应龙’都送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这可是你师父那狗东西想要了好久的东西,作为见面礼诚意够大了吧。”
“得,你们不砍下我的头我就该谢天谢地了。”苏珏警觉地往后缩,避开宇文拓靠过来的脸,他把手按在身边那个包着剑的包裹上,眼睛看着宇文拓的手,“你别来这套,我已经和我师父玩够了。”
“是么。”宇文拓咧开嘴角笑,眉角间都是掩饰不住的英气。
苏珏按紧了包裹下面的剑柄,警惕的站起身,眼睛盯着宇文拓腰间那柄长刀,它的刀柄上用灿烂的银蚀刻着艳丽的蔷薇和刀铭,映着月光显出一种银色的华丽来,而他端着酒杯的手离刀柄至少还有两尺远。
宇文拓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浓,苏珏的酒意醒了一半,指节啪啪作响地捏紧,他握住了包裹下的剑柄,肌肉绷紧得像是拉满的弓弦。
宇文拓并没有拔刀,他又往杯子里倒满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别紧张别紧张,我不拔刀。”
“不拔刀就好说,不拔刀就好说。”苏珏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壶,宇文拓微笑着把酒壶递过来,眉角间的笑意浓郁得像是漫天的月色。
他一手去接酒壶,抬眼就看到了宇文拓眼角浓郁的笑意,那是狐狸般狡猾的笑,其中潜藏着阴谋的味道。
他大惊失色,右手条件反射的往回缩,宇文拓的手却比他更快。他的手如同一条扑击的蛇一样探出,扣住了苏珏的右手手腕,同时发力向后拉。
苏珏的脉门被他扣住了,右手的手腕软软的使不出力气,情急之下一脚踢在桌腿上,桌子倾斜着向一边侧倒,他抖动着手腕想把手从宇文拓手里抽出来。
但是宇文拓的反应比他更快,桌子倾斜的时候他看也不看那些向地上滑落的酒器和散乱的筷子,径直一脚踹在苏珏的一条腿上,他这一脚下手极重,苏珏的身子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向着一遍侧翻,他顺手用左手抓住剑柄,抬手便抖。
他没能如愿把剑拔出来,宇文拓另一只手也按在了他的手腕上,手腕翻动着旋转,“应龙”在这股大力之下脱手飞出。清寒的刃旋转着脱鞘,凌冽的剑气撩动两个人的发丝,宇文拓微微一笑,反手握住了剑柄,撞在苏珏的胸口。
御龙归字诀——无刀取。
宇文拓饶有兴味的看着苏珏的眼睛,苏珏苦笑着摇头,“宇文师叔,我们不是说好不。。。。。。”
“我说的是不拔刀,可没说不拔剑。”宇文拓得意地把剑扔给苏珏,“你输了,不要在没有获得胜利之前放松警惕。”
“宇文师叔,你确定你赢了么?”苏珏也笑起来,笑得如宇文拓一样的狡猾。
宇文拓歪歪头,脸颊边紧紧贴着一根极细极细的丝,只轻轻一碰便割破了皮肤,殷红地渗出一粒血珠来。
月光抛洒下来,照亮了空气中那些无处不在的细丝,它们就像蜘蛛的网悬挂在空中,反射着清冷的光,如利剑的弦一样寒气逼人。
领域——天罗。
“有意思。”宇文拓裂开嘴笑,“这么快就把领域搬出来了,试手也要怀着搏命的觉悟么,现在的年轻人,真有意思。”
“师叔你又取笑我。”苏珏苦笑,“你这一手无刀取几乎捏碎我的手骨,你们试手都没得个轻重,倒怪我把领域搬出来了。”
“不说这个,喝酒喝酒。”宇文拓往房间外面招呼着伙计,“伙计,添酒!”
添酒的伙计很快进了房间,看着满地狼藉的酒渍和破碎的酒瓶,狐疑地看着这两个坦然而坐的人,面前的样子像是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但两个人面上都是笑吟吟的,看他们随身带着武器,伙计有点怕他们是好斗的暴徒,有点缩头缩脑的不敢应声。
宇文拓手一扬,几点金光旋转着飞舞在伙计面前,他眼疾手快的接过来,是几枚金铢,分量很足,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坠手,他的心突突的跳起来,有点受宠若惊。
“要最好的竹叶青,多余的归你了。”宇文拓笑,“动作快些,一会儿我还得带他去游玩儿。”
“好嘞。”拿了这笔不菲的赏钱,伙计的动作也明显变得利索起来了,他笑呵呵地把金铢藏在袖子里,屁颠屁颠的跑下去了。
不一会儿酒就又添上来了,伙计很识相地没有多做逗留,把空间都留给了这两个出手阔绰的男人。
“有没有考虑过想具体的做什么?”宇文拓大大咧咧地搂着苏珏的肩膀,“是想回蜀州去你师父那里接管缜卫八所?还是愿意在我的缜卫九所做点事情?”
又已经喝了不少,苏珏的脸上都泛起了陀红,说话舌头都有点打结,“八所又这样,九所又怎样,缜卫说到底就是阴影中的刺客,在哪里都是杀人啊。”
宇文拓瞄了一眼他身侧包裹里露出来的半个剑身,“应龙是把好剑,适合杀人。”
“是啊,适合杀人。”苏珏打了个酒嗝,“我以前可没有想到过会有这天,我以前可还想着杀了楚昆阳来着,谁知道如今受了他的恩惠,还要在他的手下做事?”
“他是个不错的人,真心的。”宇文拓举杯,和苏珏捧了碰杯,“虽然他也杀人,可你我谁不杀人?这个世道,不杀人就没法活下去。”
“师叔说笑了。”苏珏已经有了八分醉意,“天下哀霜,人若转蓬,我只是觉得居无定所的没个依靠,难受啊。。。。。。”
“那就赶紧的找个女人成家,以你的相貌,师叔给你出钱,要找个女人,不难。”宇文拓晃了晃见底的酒瓶,“走,师叔带你出去玩。”
“师叔,师叔又取笑我。”苏珏的脑袋都有些沉重了,“你在越州这许多年,也没见找个女人。”
“可是我也不嚷嚷着漂泊的废话,走!”宇文拓架住苏珏的肩膀,扶他站起来,“师叔带你去找女人!”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的行人几乎都看不见了,只有清寒的月光照在空荡荡的街面上,投射下两个人歪歪斜斜的影子,宇文拓驾着苏珏,拖着他慢慢的挪步子。
走了一段,他们来到了另一片的街面,周围突然多出来了很多人声,夜风在街巷流动的声音也变得不那么清晰,风里携着琴声和女人们的清唱,还有某种夜花蒙着露水开放的气息。
这暗夜的香气慢慢的散逸开,月光和夜色浓得如同一杯香醇的稠酒,男男女女的莺声燕语隔着墙传到他们的耳朵里,那些楼阁的房间里,想必男人和女人的眼波都在琴声里无声的流动。
“苏珏!”宇文拓压低了头,佯装不胜酒力地歪一歪脑袋,他俯身在苏珏的耳边低声喝问,“清醒点,用内力,逼退酒力!”
“我知道。”苏珏的样子虽然还是喝醉了一般作势欲倒,说出的话却也是低低的清醒,“他们跟了我两条街了,从发现的时候我就逼退了酒力。”
“三所那帮苍蝇?”宇文拓对着苏珏露出一个只有他和苏珏才能看到的笑,“天罗都死了,他们还敢在我们的底盘来,真是有点不知死活。”
“也有可能会不是冲我们来。”苏珏醉眼朦胧的保住宇文拓的肩膀,“他们对我们没有杀气,只是在跟踪我们。”
“真有意思。”宇文拓瞄了一眼苏珏背上背着的被布包裹起来的长剑,又看了自己腰间刀鞘上银色的蔷薇花纹,“我们先去找几个女人接着喝,一会儿等着看好戏。”
外面街上传来了车轮碾地的声音,苏珏竖起耳朵,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声音,他相信那是一辆高档的礼车,进口的引擎发出的声音细微而润泽。
从黑漆漆的巷子里传来了一声低沉的猫叫,在窄巷子里快速传播开来,苏珏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后面那几个摆摊的小贩把手按在了腰间,那里硬硬的凸起一块儿,明显是武器。
猫一声一声的叫,更多的人从那些巷子里走出来,腰间鼓起一块儿,宇文拓咧开嘴无声的笑,也按住了腰间银色的刀柄,刀柄里那个空腔里银珠震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刀鞘上的蔷薇灿烂如银。
“有好戏看,不是找我们麻烦的。”宇文拓低低地对着苏珏笑,“我们看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