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重提，不啻于在心口的伤疤上撒了一大把盐。曲茗嫣讲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沉默之中，很明显已经沉浸到更深的回忆中去了。

玖风尘感到愧疚，可是他并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对方，因为曲茗嫣所讲的故事，也只不过说了一半而已，剩下的那一半，谁都知道结局是多惨烈。

片刻后，曲茗嫣直接站起身来，往外走去。玖风尘身形一晃，但还是坐在原地不动。他看到小姑娘双眼红红的，很清楚自己这个时候并不适合陪着她绞尽脑汁说出那些自己都不信的蠢话，因此他只能坐在这儿，等着小姑娘自己想清楚了回来。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等了一个晚上，曲茗嫣连人影都没一个。天将亮的时候，他实在有些受不住困，打了个哈欠趴在桌子上，打算小睡一会儿。不过等他刚刚要陷入沉睡之前，就被人给推醒了。

玖风尘目前毕竟是个凡人，一夜不睡已经让他精疲力尽到了极致，因此少年皱了皱眉，眼皮努力挣了挣，在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光线之后眼前立刻黑了下去，独留面前的两个人面面厮觑。

魂师大人收回手，看着伏在桌上昏睡过去的少年沉默不语。她身旁的青年摸摸下巴，一双狭长的眸子闪烁着绿幽幽的光，嘴角轻轻挑了起来，心道有好戏看咯！

“还不帮忙，愣着干嘛？”曲茗嫣再回头的时候就看到青年一脸不怀好意的笑，从脚底板升起的寒气直直窜进心脏，让她狠狠打了个寒战。

可是左思右想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好笑了，因此只得将疑惑压下去，指了指少年继续道，“把他抬回去，晚上还要夜探忠靖王府呢，让他睡一天也好。”

……你确定不是在说猪么？青年撇着嘴腹诽，却乖乖听话上前，挽了挽袖子露出两条结实的小臂，一个用力，直接将少年扛在肩上出门了——对，扛，就跟扛大米袋子一个姿势的那种。

曲茗嫣看着他出门，伸手将门板关了起来，轻轻呼出一口气。玖风尘等了她一夜。这个结论很明显，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不是太明白玖风尘这么做的原因，但是既然对她接下来的计划没什么大的影响，那就由着他去也无妨。

只是……她略略蹙了蹙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啊？玖风尘是不是太在乎她了一点？难道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有了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若是月老在此，只怕会吹胡子瞪眼恨铁不成钢了。

玖风尘睡得很沉，中午也没起来吃饭。小姑娘看着摆满了一桌子的菜，从热气腾腾等到悉数变冷，玖风尘也没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青年自己啃着鸡腿，一脸不在意：“你要是担心就去看看啊。”

曲茗嫣不理他，垂眸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她提起筷子，夹了一块酒酿排骨慢慢啃着。

不好吃。

最终，在小姑娘近乎杀人的视线之内，青年双手举起做投降状，摇摇晃晃拐进了玖风尘的房间。少年早晨被搬进来是什么模样，此刻还是什么模样。

恰时已是晚春，薄薄的一层被子覆在身上也不会叫人觉得冷。青年站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轻声感叹道：“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久，居然却是应在了你身上么？”

少年兀自沉沉睡着，自然没听到他的自言自语。青年看着薄被下的胸口一起一伏，微微笑了下，眸中带着几分怜悯：“上一次是他，这一次是你。小雀儿怎么总是栽到这张脸上？”

说着，他摸摸自己的脸，“怎么就不喜欢我呢？”

话虽如此，但青年也知道，曲茗嫣可以敬他畏他，甚至可以憎他恨他，但却绝对不会喜欢他。他们之间永远阻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那么赤条条挡在两个人的眼前，想要忽视都做不到。

不过好在他虽然喜欢曲茗嫣，倒也没到那种男欢女爱的地步，只是单纯觉得小姑娘身为魂师却拥有凡人的七情六欲实在是难得又好玩儿，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眼里的凌厉都掩盖在一片沉稳之下更是叫他佩服，这才本着神仙之间互帮互助的原则，有求必应

——其实他也是想看看，那么久之前那个人护着的小姑娘，如今究竟长成了什么样。

就在青年无意识盯着玖风尘胡思乱想的时候，少年被他近乎实质的视线打扰到好眠，不由呜咽一声，强迫自己从黑甜梦乡里醒过来。刚从沉眠里醒过来的人都有一段迷糊期。

等玖风尘彻底清醒时，房间里早就没人了。他揉揉发紧的额角，头疼欲裂，燥热的气息徘徊在嗓子里，呼出的气都是干燥的。

很显然，为了等那谁回来而枯坐一夜的少年，很光荣地——病了。

曲茗嫣一脸不爽地熬着药，苦涩的味道蔓延了整个房间，让她愈发不快。原本要走人却不得不留下来帮忙的青年有些幸灾乐祸，但更多的却是怀念和自责。

玖风尘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自己此时开口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此乖乖闭嘴争取宽大处理。只是那看上去就无比恐怖的药可不可以不喝啊？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青年好整以暇地将一条新换的冷手帕贴到少年额头上，很好心地提醒道：“小雀儿最讨厌的就是不听话的人，你最好乖乖的，她让你吃药你就吃药，让你睡觉你就睡觉，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这样兴许能长命百岁也说不定？”

玖风尘瞬间没了脾气，重点也抓歪了：“小雀儿？”

青年笑眯眯地，那样子跟人贩子没啥区别：“对啊，你不知道吗？本任魂师的小字，是雀啊。”

这个他该知道吗？少年鬼差思索无果，干脆放弃。他想多了解一点魂师大人的信息，但是青年说得亦真亦假，又一副不愿意多说的表情，想来大概是不可轻易向外人透露的秘密，他又何苦追问下去？

“在说什么？”曲茗嫣黑着一张脸端着药碗走了过来，狠狠瞪了一眼半卧在床上满眼无辜的人，将碗往前面一送，恶声恶气地低吼道：“喝！”

玖风尘想拒绝，青年就在小姑娘背后笑眯眯摇头。少年咽了咽口水，开始思考是喝药死得快还是拒绝死得快。

然后他发现不管哪种方法死得都不慢，区别就在于小姑娘开不开心——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好选了！玖风尘干干脆脆接过药碗，闭了气一口灌下，奇苦无比的味道在口腔里乱窜，少年的脸狠狠地、十分用力地，扭曲了起来。

曲茗嫣像是出了一口恶气似的，脸色好了许多。她伸出手拍拍少年的头，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凶巴巴一点：“今天晚上还要夜探忠靖王府呢！你快点好起来。”只是效果不怎么明显，看身后那只努力憋笑憋到肩膀抖动满脸通红双目含泪的狼神就知道了。

玖风尘也绷紧了一张棺材脸，连连点头。小姑娘脾气大得很，见了谁都是吊着一张俏脸儿不假颜色，能多说两句话已经是福气了，少年也不敢再奢求其他更多的了。

一个屋子里两个大男人，就算曲茗嫣再怎么不把自己当姑娘，还是要为自己的身份着想。于是，在青年有意无意的保证之下，曲茗嫣大发慈悲离开了。

她这一走，两个男人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青年呼完气后大笑起来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女人’！小子，你厉害！看上这么一位。”

玖风尘心里一紧，瞪大眸子不自觉挺直了腰背，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青年眼疾手快竖起食指挡在自己嘴边，笑得狷狂至极：“嘘……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当我这双招子白长这么大么？”

少年鬼差自然不会听信，他警惕地看着对方，小心翼翼问道：“敢问尊驾是？”

“我啊？”青年刨刨头，看上起好似在纠结怎么介绍自己，在少年越来越疑惑的目光下，他皱了皱眉，然后充满希冀地反问了回去，“你知道盘古开天辟地之时孕育出来的上古十大神明么？”

“知道啊。”这个是常识，玖风尘点头，一一数了出来，“青龙、麒麟、凤凰、天狐、白虎、玄武、朱雀和苍狼。”

青年嗯了一声，又想了大半天，然后道：“那你觉得，我是谁呢？”

玖风尘很聪明，他不善言辞又是一张面瘫脸，性子也称得上冷淡，但是架不住他聪明！因此对方刚问出来，电光火石间他就想到了他的身份。

上古十大神明，麒麟凤凰不知所踪，青龙白虎不问世事，天狐玄武一心修炼，只有朱雀和苍狼是不是下个凡历个劫提高修为。只是朱雀君已经有好几千年未曾出过九重塔，因此眼前的人最有可能、也只有可能是……

“苍狼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