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接下来就该谈正事了。两个人都算得上心知肚明，这一顿饭的悠闲功夫是偷来的，所以休息什么的……等此间事毕再奢求吧！

玖风尘十分自觉地收拾好桌子上的狼藉，等他洗了碗回来，曲茗嫣已经泡好了清口的银针，见他回来就推了一杯过去给他：“好了，现在可以说了，你在王府发现了什么？”

“老夫人的房间……似乎不太对劲。”

“不对劲？”曲茗嫣对老夫人有所怀疑，但没想到她居然这么明目张胆，在自己家里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玖风尘回想了下，把自己在王府的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其实也不过恰巧是他们去的时候，有个小丫头不小心打碎了老夫人房里的一个小陶罐子。

那个罐子十分破旧，摔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而后洒出一片白灰来。小丫头害怕极了，也不敢声张，偷偷把一地狼藉打扫干净了。玖风尘看到，她的脸都变得煞白起来。

只不过是打碎了一只罐子而已，就算那只罐子十分珍贵，但是老夫人看上去也不像是什么不讲理的人，这么害怕做什么？玖风尘当时隐身在暗处，心中满是不解。他倒是没忘了自己的任务，没贸贸然出去，不然绝对会被当成小贼抓起来！

听完少年所说的，曲茗嫣也觉得奇怪得很。陶罐子，还有里面的白灰？那么破旧的陶罐子，照理说早就该扔掉了，就算不扔也不会放在自己房间里吧？还是在那么明显的地方，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打碎了。

即便退一万步来说，那只罐子对老夫人来说意义重大，老夫人想时时刻刻都看着它；但是这样一来又该怎么解释罐子的破旧程度跟里面的白灰呢？

曲茗嫣下意识咬着指甲，秀秀气气的眉不自觉皱在一起。玖风尘看了，无意识伸手，抓住她的腕子，把她的手拉离嘴边。曲茗嫣一愣，瞪大眼睛看了过去。玖风尘也是一副刚刚回神的表情，手里还握着小姑娘细嫩的手腕，一时之间竟舍不得放手了。

曲茗嫣抿紧了嘴角，用力挣了挣，没挣开，不由沉下脸来，低声喝道：“放手！”

玖风尘惊醒，连忙松开手，小姑娘白白的腕子上已经被他抓得红了一圈儿。少年张张嘴，沮丧地低下头：“对不起。”

曲茗嫣不理他，握着自己的手腕转了转，心思却飘出很远。玖风尘的手掌温度很暖和，跟他的身份一点都不相配。明明是地府冥君跟前最受器重的鬼差，偏偏手心那么温暖，一不小心就要沦陷下去。

可惜了。曲茗嫣用力压下心里那点悸动，面无表情地想。如果没有经历过曾经那样的事、或者说没有遇到那个人，说不定她会觉得被玖风尘的手握着一辈子是个很好的选择。

只是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莫说玖风尘千好万好，都比不过那个人的一个眼神。

“我……想了解大人从前的事。”少年鬼差沉默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他心里此时也在打鼓，要是这个问题冒犯了对方怎么办？

可是他是真的很想知道，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明明只相处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可是他就是想要了解她，多一点、再多一点……即使对方心里有了喜欢的人也没关系，他只是想知道她从前的事情而已。

曲茗嫣倒是没想到黑无常会这么大胆，居然就这么直接问出来了。因此她的怔愣并不是生气，而是有点被吓到，过一会儿就缓过来了。

她扭脸瞧了瞧窗子外面的梨花树，思索了一下，像是有些纠结该怎么开口似的。然后，她问道：“你认识苍术吗？”

玖风尘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却还是老老实实点头。苍术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仅存的远古上神之一，其原型是一只苍狼，生得俊美非凡，曾多次下凡历劫，留下无数佳话。

很明显，曲茗嫣也是知道苍狼神在凡间的传说的，只是她有些不屑地挑起嘴角摇摇头，眸中浮现出一丝恨意：“他很厉害，凡是他看中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位高权重、甚至是可以君临天下的。世子哥哥是他最后的主人，也是苍狼一族中最后的王。”

她口中的世子哥哥，是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年代的人。

曲茗嫣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还未长开的少年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河边的柳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水里的游鱼发呆。她那时被师父收为亲传，族里很多人不满于此，处处为难与她。

小姑娘一时受不住，怒气冲冲跑出了寨子，然后就迷路了。她淋着雨，一身狼狈地站在河堤边上，却因为看一个少年忘了寻找避雨的地方。

直到那人转过身看到她，惊愕地瞪大了眼。小姑娘以为自己吓到了他，下意识扯出一个微笑来。只是她冻得浑身发僵，嘴角都硬了，那个微笑一点都不好看，还不如哭的好看！

少年看到她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快步走了过来，把人严严实实笼罩在伞下，好看的眉头几乎要绞在一起了：“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家大人呢？”

小姑娘看着他不说话。她想，连声音都这么好听，就算现下是在雨里，那么大的雨打在身上，又疼又冷，可是心里却那么暖和。

少年见她不说话，怕她被冻坏了。思来想去考虑了一会儿，他咬咬牙，用了扯出一个温和的笑，伸出了手，问她：“你迷路了吗？要不要先跟我回家？”

回、家……这个词听上去真好。小姑娘笑弯了眼，高高兴兴伸出湿哒哒的小手，搭在对方干燥温暖的手心里，下一刻就被紧紧握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少年眸中掩饰不住的惊怒和心疼，心跳一声一声的震天响，扑通扑通，回荡在耳边。

她迷迷糊糊地想，原来是这样啊？原来这就是一见钟情啊？这么美好的感觉，为什么师父不愿意让她知道这个世上居然有这么美好的感觉呢？

少年只握了一下她的手，随即松开了。小姑娘失落地低下头，下一秒身上一暖，一件带着体温和梨花香气的外衣被裹在了自己身上，然后身体一轻，竟被对方单手抱了起来！这下轮到她惊愕了！

少年让曲茗嫣坐在自己小臂上，以一个抱孩子的姿势将她压进怀里，另一只手有些吃力地打着伞，踉踉跄跄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小姑娘早就满脸通红地伏在少年肩上，将自己发烧的脸埋在对方衣服里，死活不愿意抬头了。

好丢脸啊……她懊恼地咬着嘴唇，更加懊恼地发现，她觉得好开心啊怎么办？师父要是知道她喜欢上了一个人，会不会气得打死她啊？还是说会一怒之下废了她下任魂师的身份，让她只做一个平凡的人呢？

小姑娘苦恼又幸福地觉得，如果能被少年抱一辈子，哪怕只被他当成一个小孩子，那么就算不做魂师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受欺负也好被看不起也好，只要能在这个人身边，那就足够了。

曲茗嫣是这么想着的，就连寨子里的人都这么认为了。可是，她的师父，那个即使在沉水之中也能依靠本能找到执念至深之人的魂师大人，用那双清清泠泠似乎带着三分怜悯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依旧宣布了继位大典的时间。

曲茗嫣霎时如遭雷劈。

她想逃走，逃到那个人的身边去。可是她的师父告诉她，如果她不乖乖参加典礼，那么这辈子都不用再见到那个少年了。她觉得害怕，师父说话一向很准，她不敢冒险。

所以恰时，在大典之上，一脸苍白的少年带着下凡历劫的苍狼神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出现的时候，已经成为“魂师大人”的小姑娘泪流满面。

然而她还是勾起了微笑，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难看得很，还不如哭的好看。她就那么笑着哭着，心如刀绞地疼着。

魂师是不能拥有感情的啊——可是现在，在知道了“喜欢”之后，她又尝到了“求不得”的苦，那她还算是一个合格的魂师吗？

那个少年还是和和气气温温润润地笑着，然后递上贺礼。她颤抖着双手当面打开，只有巴掌大小的小紫檀木盒子里，垫着好几层细软的黑色兔绒布，上面轻轻搁着一只做工有些粗糙的银质镯子，戴在她手腕上刚刚好。

被当今圣上赐姓为史的少年抿抿嘴角笑容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局促地挠挠脸侧，多少显示出了一点少年人的意味来：

“我自己雕的镯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知道你今日加封，也没什么好送的了，只能送你这个了。你要是不喜欢就先戴着，等何时闲暇起来，我再重新做一个补给你，好不好？”

曲茗嫣毫不犹豫地将左手腕上的精致金镯脱了下来，换上银镯子，然后冲他眨眨眼，尽显俏皮：“那就说定了！世子哥哥可不许骗我！”

“嗯，不骗你。”那个少年信誓旦旦地说着，那一刻，曲茗嫣似乎看到了倒映在夜幕之下海面上的星星，漂亮极了。

可是那么好看的景色，为什么那么快就没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