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曲茗嫣来说，有很多很多东西是不能回忆的。比如说她曾经喜欢到骨子里、恨不得把所有没好地东西都送到对方眼前的那个人，比如说那年扬州城外小溪边盛开的桃花和碧绿的垂柳，比如说当时蔓延到最繁华美艳城市里的大火。

所以面对着玖风尘的脸，曲茗嫣心里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难过。虽说昨日傍晚就已经知道对方的面容是足以叫她瞬间卸下所有防线。

但是今早，在稀薄的阳光下，少年的脸廓线条格外柔软好看，稍显雏形的凤眸眼尾微扬，深蓝色的眸子映着太阳光，像是盛满了粼粼的湖水。

曲茗嫣面无表情地别开脸，心里叹了口气。这张脸还真是犯规，她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抑制自己扑上去的冲动？

她这边纠结无比，玖风尘也十分不舒坦。昨儿忙了一夜，都是在准备今后的陷阱，身为肉体凡胎，他现在自然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迅速恢复体力，眼底也有一层青黑，在他白皙的脸上格外显眼。

少年打了个哈欠，然后打起精神跟在小姑娘身后亦步亦趋出了门，再然后，他便直接愣在门口了。

就像是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似的，门内清清冷冷丝毫没有人气；但是门外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小贩的叫卖声、客人的还价声、路人的讨论声……纷纷扰扰交织在一起，让玖风尘有了安心的感觉。

“你看，他们就是所谓的凡人。但是他们却比神仙还要开心。”曲茗嫣指着他们，笑眯眯道，“他们也有不开心的难过的甚至是绝望的感情，但是对于这些人来说，只要还‘活着’，那么不管是战争也好天灾也好，他们都能坚强地活下去，一如既往。”

“嗯。”玖风尘唇边轻轻扯开一个微笑，很小很小，旁人几乎看不出来。他觉得当凡人似乎也没想象中的那么糟糕。神仙是不吃饭的，所以他不能吃到热乎乎的包子，也不能品尝甜滋滋的糕点。

少年鬼差一手一只肉包子吃得欢，看得小姑娘连连摇头叹气，苦笑着领着人往前走，也不管路人惊讶疑惑的眼神。

过了一会儿，二人走到一户人家门口。大门漆着朱红色，看上去令人莫名地不舒服。曲茗嫣轻声道：“你再仔细看看。”

玖风尘一愣，再次定睛看去——原来那大门上束缚着无数冤魂！即便是有高人前来做法，只怕也不能消除这些鬼魂的怨恨了。玖风尘倒抽一口冷气。

“这户人家，祖上是将军，随着太祖打天下，子孙后代受其福荫。按理说，既然受到皇室中人的庇护，这座宅子是不该有太多怨灵的。但是这块地皮风水不好，依山傍水，看上去十分舒适，实际上山堵了出路，水旁边种槐树。

“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的鬼魂依托槐树从水里冒出来，依附在大门上。

“大概是哪位高人见到了，不忍心见到一门忠良惨死的结局，便在大门上施加了一个咒语，算是暂时抑制住了。只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时间一长，这个咒语的效力也就没那么高了。等到所有的怨灵冲破束缚，后果是什么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而那只鬼——昨天晚上逃走的厉鬼，真的要选择一户人家恢复鬼力，也只有这一家了。”

玖风尘抬头看了看大门上的匾额，上书“忠靖王府”四个大字，笔锋锐利、字体雄浑有力，字中隐隐藏着些许龙气。只是这股龙气在众多怨灵的侵蚀下几乎消弭殆尽。诚如小姑娘所说的，如果昨天晚上那只鬼要选择一户人家，这个忠靖王府只怕是最佳选择了。

“那我们就在这儿布阵？”

“在外面布阵只会打草境设的。”曲茗嫣摇摇头，上前一步叩响了大门。

玖风尘一个没拦住，目瞪口呆看着对方大大方方地敲门，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有些好笑，心想人家也不知道会不会相信咱们的话呢，就这么冲动，万一被赶出来了那该怎么办？

不过很明显，他想得太多了。曲茗嫣来这里几个月，早就跟镇子上的人家相识了，这忠靖王府自然也不在话下。因此，听说了来意，王府管家立马把人迎了进去。

二人一边走着一边听管家絮叨：

“昨天晚上，小王爷突然半夜啼哭，谁都哄不住！老夫人说是被煞气冲撞了，给他戴上了从祥光寺里求来的玉观音，这才安安稳稳睡了一觉。只是到了这个时辰，按理说小王爷已经起来习武了，可是下人去瞧的时候，小王爷缩在被子里死活不肯出来，神情萎靡不振的……”

曲茗嫣与玖风尘互视一眼，都是心下了然。小王爷的确是被煞气冲撞了，而且这煞气的来源就是那只鬼。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们走进大厅，先是拜见了老夫人、王爷和王妃，随后一行人才往小王爷的住处走去。一路上，玖风尘落到后面，指尖低垂，莹莹的白光顺着手指落到地上，须臾钻入地皮；曲茗嫣则是走到最前，身后是管家提示，再往后才是王府的主人。

这其实并不合规矩，只是忠靖王府说是王府，实际上已经没落了，若不是皇上看在昔日情分上，只怕他们也免不了落得个兔死狗烹的结局，因此对那些礼节也不甚在乎。

更何况人家是来救命的，别说是坏了规矩，就算真的要求他们做些什么，他们也拒绝不了啊！

走了大约小半盏茶的时间，他们来到了小王爷的房间。七八岁的小孩子，应该是生龙活虎、有用不完的精力的，可是小王爷像是霜打了的茄子，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曲茗嫣走过去坐到床沿，伸手去扯小孩子的被子，不出意料地感受到了极大的阻力——那是小王爷的拉扯，他不愿意离开被窝，总觉得外面好可怕，离开了就会遭受什么危险似的。

“你要是再不出来，真的被鬼吃掉了我可不管。”曲茗嫣才没那么多闲情逸致跟小孩儿玩拔河游戏，干干脆脆松了手，轻声威胁道。

小王爷浑身一颤，一把掀开了被子，大吼大叫道：“你知道什么！那是鬼！鬼、啊！他会杀了我的！他会要了我的命啊！”

“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曲茗嫣皱皱眉，显然是被失去理智的小孩子的声音震到了。

她瞄了一眼应她要求站在门口不得入内的王府一家，漫不经心地抬起了手，“不过你放心，既然我到这儿来了，那就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只是你要先告诉我，你们家大门上的封印究竟是谁破坏的？”

小王爷一听这个问题，马上蔫儿了。他耷拉着脑袋坐在床沿，带着哭腔喊道：“我也不知道那是封印！我昨天下午不小心蹭到了大门，晚上就看到一群鬼魂！还、还有鬼火！幽蓝幽蓝的……”

啊，那大概是小孩子蹭到了高人的符咒，因此有了暂时通灵的能力，所以才能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事物。

至于那个所谓的鬼火，大概是萦绕在厉鬼身侧的幽冥火吧？虽然逃脱掉了，但是依旧不能摆脱幽冥火么？这样说来，抓那只鬼应该不算太难。

想到这儿，曲茗嫣严厉的神色才缓和下来。她抬手擦了擦小孩子哭花的脸，轻声说道：“好了，你已经长大了，是个小男子汉了，男子汉怎么能哭鼻子呢？

“我从前认识一个人，也跟你一样见到过这些鬼魂啊鬼火啊什么的，但是他没有哭，甚至还心情很好地跟这些鬼聊天，然后知道了很多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你是好孩子，我相信那些鬼不会伤害你的。都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那些鬼成形了几百几千年，真要算也算不到你头上——它们怨恨，许是因为长年累月被封印在大门之上为你们看家护院却时时不得转世投胎重新为人的结果吧？

“所以说，你做了一件大好事，你帮助它们冲破了束缚，你让它们得以轮回往生，它们会报答你的。所以你不用害怕，也不用缩在被子里。你可以看到它们，自然也能听到它们——那你现在，就跟我到大门口，亲耳听听它们的感谢，如何？”

小王爷眼角哭得通红，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年纪太小太过害怕，听到有人跟他一样见过鬼，立刻就有了兴趣；而听到最后，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

他想了想，挠挠头，羞涩地笑着说道：“昨天晚上来找我的那只鬼，跟大门上的不太一样，原来它是来表示感谢的吗？我错怪它了，还赶它走……”

曲茗嫣悄悄眯了眯眼，双手对着玖风尘比了个手势，后者会意，悄无声息离开了众人的视线。而她自己则笑眯眯地牵着小孩子的手，往大门走去。

她内心冷笑不止，眸中一片寒霜。呵，那当然是来表示感谢的鬼，因为小王爷的无心之举，让厉鬼有了可趁之机，甚至可以一举吸收所有怨灵的力量——这番大恩，他怎能不谢？

可惜了，这些怨灵怨气太重，他也难以驾驭，倒不如今早驱入地府，交由冥府之人处置的好。

至于那只鬼……呵，几次三番兴风作浪，这回，决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