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歌感觉很奇妙。

他七岁开始追随季狂澜搞科研，闲暇时被师娘赶鸭子上架教习武功，一学就是三年，学的身子骨亭亭玉立，举止间风度翩翩，整个人显得温润如玉，明媚如花。

原因无它，跟着师娘练的功夫，自然是女人功夫，而且还是梅宗的功夫，是天下上乘的女人功夫。

季狂澜在帝国算是个人物，他是元部前侍郎，帝国科学院前院士，还是帝国科技学院的荣誉副院长。

可季狂澜的妻子什么都不是，没有官职，没有学历，没有职称，但在某种程度上，季狂澜的妻子海棠要远比她丈夫要出名的多。

因为她出自金陵梅宗，因为她叫海棠。

海棠并不是季狂澜妻子的原名，但遵梅宗祖制，但凡获梅宗花号者，弃本命，袭花号以行天下。

梅宗除宗主外，另有八大花号，海棠就是其中之一。

获封梅宗花号者，必有平川填海逐日之能。

季狂澜的妻子是位证道者，还是位宗师，还是位有平川之力的宗师。

很多问题在这里得到了解答，比如季狂澜为什么那么怕老婆？

至少他打是打不过自己的老婆的。

纵然他非常爱护自己的妻子，根本不会还妻子真正开打，但作为男人，这毕竟是件非常悲哀的事。

金陵梅宗是帝国七大宗门之一，门内高手如云，坐拥五百年传承底蕴，坐拥宗内宗师开创的功法无数——比如落花九步，就是上一任海棠宗师的成名步法。

历任海棠宗师都是女人，这步法自然也是女人的步法。

杨歌是个很认真的少年，师娘既然教他东西，他就会很认真地去学。

纵然这套练习这套步法促使他的筋骨身形更若翩翩美玉，而非铮铮铁骨。

但杨歌从来不想这么多，心无旁骛，从不多想，埋头去做，这就是杨歌。

这些日子里，在每天听完师父讲课，帮助师父日常造完船之后，纵然夜色深沉，杨歌依然会披星戴月，脚踩落花九步，遵从《大道惊雷诀》的第一式剑招，以树枝或者木棍代替宝剑，出剑。

第一式，平地起惊雷。

每当此刻，杨歌总会感觉非常的奇妙。

他从未练剑，他甚至没有持过剑。

但每当手中树枝起时，杨歌的身体总会势如长风。

大道惊雷诀，起手就是毫不留情的猛攻，出剑猛刺，舍身成仁。

按理说，这样凶狠的剑招，脚下没有步法才对，剑客所能做的就是出剑后直线狂奔，以最短的距离、最快的速度迫近对手的身体，予以出乎意料的当头绝杀。

这么说来，杨歌的落花九步，与大道惊雷诀理应互相天克——因为落花九部属于纯正的梅宗功法，飘逸轻盈，步伐走动间宛若花瓣凋零，婉转灵动。

这样委婉的步伐，如何配得上那样直接狠辣的剑法？

但杨歌可以。

每夜月下，杨歌手中长“剑”起处，动若平地惊雷，脚下却踩着曲折婉转的九步落花，按理说应极不协调，想快却不能快，想狠辣却不能狠辣，想如雷却无法如雷。

可当杨歌动时，脚下的落花便是落花，一步一婉转，步步花落下，而手中的雷霆却依旧是雷霆，一剑平地起，剑剑有雷惊。

换言之，他的下半身走的是一套功法，上半身行的却是另一套风格迥异的功法。

若是长安寺里头的一众武学大师在此，看到杨歌这上下不协调的舞剑，只怕会气的吹鼻子瞪眼，高呼少年违反武理，大逆不道。

武者若是急功近利，贪得无厌，完全无视功法与元力的自然属性，满脑门子只想以一己之力吞习百家之长，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体内气息紊乱，互相矛盾冲突，最后要么经脉全废，要么爆体而亡。

更别说像杨歌这样，手上一套，脚下一套，完全违背了遵循自然大道，讲究功法平衡的武学常理。在深谙武学的人眼中看来，这几乎与走火入魔无异。

但杨歌自己的感觉却不是这样的。

纵然脚下步法如小溪流水，手中“长剑”却似平地惊雷，但少年自身却感觉不到任何的不和谐，每当他长身而起向前舞“剑”之时，总能感到自己的手臂下、两腿间、背后、胸前有如春风托扶，凭空里暗劲涌动，不疾不徐地推着他、引导他完成每次出剑，踏出每步落花。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练剑时，身旁有个隐形的师父在轻扶少年的腰肢臂膀，无声无息地帮助他协调平衡脚下的步法与手中的剑诀，帮助他正确而顺利地完成每个招式。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诡异。

但在太上眼中，这简直有些可怕。

杨歌不懂，但太上却很清楚杨歌练剑时身畔的春风，便是他的剑灵。

每个人身畔的兵灵都是不同，太上曾见过杨门嫡系练戟，他们周身的戟灵一如手中画戟，一如先祖杨定桑的风格，霸道、狂傲、大开大合、澎湃不息，画戟扫过处，戟灵会随之呼啸而过，犹如势不可挡的钱江大潮，湮灭一切。

太上也曾见过河北战神宫的亲传弟子练刀，他们周身的刀灵一如战神宫的道魂传承般狠辣无情，招招致命，不死不休，战神宫长刀过处，刀灵幻化成为锋利绝伦的气刃刀扇，割破对手咽喉，碾碎一切挡道之人。

但无论是杨门后人的戟灵，还是战神宫底子的刀灵，都只能沸腾奔涌在武者的体外，追随武者手中的兵器，最大化它们的伤害。

可杨歌的剑灵却内敛而深沉，看起来柔和、温润，甚至有些软弱无力，紧紧地与少年的身体贴合在一起，不随兵器动，却随少年行，几乎要和杨歌完全融合为一体。

这样的兵灵，太上并不是没有见过，前面说了，他在大道惊雷诀的创始人杨不戏的身上看见过，在北域李剑难的身上也看见过。

这种随武者不随兵器，温和低调的灵气极其罕见，世间少有，但太上却对它非常了解。

因为除了杨不戏和李剑难，他自己的剑灵也是如此。

他很清楚一旦生出这样的剑灵意味着什么。

但他真的有些难以理解，自己在曾经成就逐日境宗师之时才生出的剑灵，是怎么在杨歌这样一个连剑都没有持过的少年身上出现的。

难不成他是千年一遇的武学奇才，剑道奇葩？

想到这里，太上深邃的白瞳中不禁射出光来。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月下练剑的少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十岁那年，杨歌在庐阳城的月下练剑，脚踩落花步，手中有惊雷。

十五岁那年，洛忘雪在庐阳城的月下苦读，地元海元天元的属性，储元罐、地元机的运转原理，她不仅要求自己熟知，还要求自己背诵。

她是个哑女，来自北国的哑女。

她历经千辛万苦，生死搏杀，穿越了万里雪原，帝国雄关，帝北平原，最终遇到了自己想要遇到的人，开始学自己想要学的东西。

这一切来之不易。

季狂澜是个很邋遢的老头，但季狂澜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这一点，在洛忘雪读到那本真正的《元论》时就已经无比笃定地认识到了。

凭她这些年来对元技术的疯狂求索与认知，她相信天下应该再没有比季狂澜更懂元的人。

她原本很相信自己的判断。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的判断错了，错的很离谱。

因为她发现自己对老头子的肯定还远远不够。

在成为老头子徒弟后的第二十个晚上，一行四人在横山山野中露宿，夜已深沉，洛忘雪已经有些困意，却被师兄杨歌叫起，跟着他走到了一片小树林中的空地上。

洛忘雪永远不会忘记她接下来看到的事。

她接下来看到的事不仅颠覆了她的世界观，还从此改变了她的人生。

她终于真正意识到那位神秘而强大的太上为何总对这个其貌不扬的糟老头子赞誉有加，也终于意识到，何谓“征天”一门。

化腐朽为神奇，化天元为凡人所用，造飞天之舟，征服浩瀚长空！

女孩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消化掉这个秘密。

之后她立刻镇定了下来，两年来的尸山血海早已让她的意志变的坚定无比，她下定决心，要做征天历史上第一位女传人，要遍学精通季狂澜所教，要把所有元技术、包括这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带回北域，拯救国家与万民。

她身负血海深仇，背负足以灭国的秘密孤身南游。她曾不惜亲口饮下硫酸，毁掉自己曾经声动七国的迷人嗓音，不惜烈日暴晒，任雪原风霜刀割，亲手毁掉自己曾经倾国倾城的肌容，只为苟活于世，保全性命。北域有大人物要杀她，被她自残躲过，中原帝国也有大人物要杀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却得太上出手庇护。

天不亡她，她便要亡尽天下所有害她，所有祸国之人。

路漫漫，需从脚下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