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庙宇生变
立春之夜,桃旎带着些许未散的酒气,走在皇宫的青砖道上。还未靠近合清宫,就已经看到香云提着小包袱等候在此了。桃旎整理了整理自己的情绪,走了过去:
“怎么了?”
“合清宫今日肃清,除了枚煌公主以外,其余人一概不得靠近。今夜,皇帝皇后,第一次圆房。”
香云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道:
“我收拾了先生日常的物件,不如我们暂且回贺兰公府?”
桃旎没有回答,只是望了望被重重宫墙阻挡住的合清宫:
“碧云呢?”
香云咬了咬牙齿,一字一句道:
“碧云姐姐得珍妃青眼,近日时常去珍阳宫伺候。”
桃旎笑了笑摇头:
“是了,珍阳宫多贵人,如此便可立足,好过我们这些借宿的过客,随时被赶出来。只可惜,泥鳅在池塘里难翻巨浪,哪怕这个池塘是堂堂洛阳皇宫。”
桃旎转过身,径直往宫外走去,香云也紧随其后。
“走吧,这次我们真的要好好打扰辛大夫了——像我们这种无根的浪人,果然适合花街里游荡。”
桃旎自嘲着,伸了个懒腰,也不顾及旁人的眼光。而香云,不知为何,竟然面上微红。
到了花街的拐角处,门口白灯笼上,一个“医”字仍旧微弱的亮着。无论天空里星月如何变换,这白灯笼依旧照在鲜为人知之地。
然而今夜,直到坐在辛大夫面前,桃旎仍觉得神奇。这样的时间,他不仅没有懒散着随便遣人安排。亲自起身迎接不说,还干脆泡了壶好茶。但他一开口,桃旎的心就沉了下去:
“皇后的月事是我一直照看的——你今日出门,也算是有我一份。”
桃旎垂着睫毛,摩挲着杯子,沉吟着:
“这件事,本也是命运的必然——嫣儿十二岁入宫,如今三年过半。无论是匈奴还是大月,都等着这一天尘埃落定。你难不成以为,世间所有男女之结合,都是因为爱情么?”
“哼,你也不过是嘴上这样说罢了。你才是吧,如果这世上还有人从心底里希望那个孤独少女也能有哪怕丝毫幸福的话,恐怕是你了。”
辛大夫冷眼,喝了杯热得发烫的茶水:
“你不在的半年,皇帝太后安排我去照看她。实在是个心思通透的孩子,可越是心思通透——在这样的境遇里,也越惹人怜爱啊。如果有人怜爱的话——”
桃旎的眼睛里,已经染上了一层雾气。对于赫连嫣儿,在桃旎的内心深处,常常和自己的身影重叠。她们都表面风光,内心里却孤独而苦苦挣扎,不知归处却无法动弹。
“从今天,明天开始,前朝后宫,一定不会太安静。”
桃旎看着杯子里的茶叶梗,苦笑着。
“盘雪霁回归,皇后得宠,尚王上位;皇帝一直都没有放弃——无论成王还是败寇,都是腥风血雨。”
辛大夫皱着眉毛,靠在软垫上,颇有几分风情:
“你会怪我之前未曾告诉你么?其实我的母亲是大月人,我们一族一直以来,都服务于皇室,无论是表还是里。”
桃旎想起来,在未去北境之前,曾问他为什么身为西域胡人,却要来大月的缘故。她摇了摇头,举了举杯子:
“我不过是个旧贵族里混不开的女官,你是什么人,做什么事,没有需要我过目的道理。我只要能在你这讨杯茶喝就好。”
辛大夫也笑了。他们之间,总是有这样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
“谢谢你照顾嫣儿。虽然我没资格这样说,但我还是想谢你。”
桃旎抿着嘴,一本正经道。而辛大夫则有些吃惊,但随即立马平复:
“去睡吧。明天恐怕不会太轻松。”
第二天,香云早早回宫去,赶着给曹姑姑帮忙。桃旎到了晌午才离开,坐上了叫来的马车,晃悠悠走到了半路。她才突然意识到,这条路根本不是往宫中去的:
“怎么会回事,不是说了去天侧门么?你这是把我往哪带呢?”
而车夫根本不回头,只是慢悠悠、一字一句地应答:
“贺兰大人,袁大人有请。”
桃旎心里一个咯噔,但还是深吸了口气,坐回了车内:既来之,则安之,就算她不想安,也根本没有退路!在大月,难道还有他袁重欢相见而不得见的人么?!
重新看见熟悉的绿池,往日之事历历在目。突然,桃旎的脑子里蹦出了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形象。她此时,也不知道是悲哀还是膈应——正是因为她的死,她和盘雪霁之间又多了一个不可跨越的鸿沟;可就算没有她,他们之间,本也有无数不可跨越的沟壑。思虑及此,桃旎不由得苦笑。
“怎么,贺兰大人对这里不觉得怀念么?”
袁重欢依旧一身玄色大衣,金丝绣线红色暗纹,那一身权重的味道,压得人不敢反抗:
“我倒是怀念的很。只是可惜了,袁某实在得不到贺兰大人的心啊。”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吓得桃旎一身的冷汗,嘴唇蠕动了半天,却始终开不了口。
“哈哈哈哈哈,贺兰大人不要紧张,今日袁某叫你来不为别的。只有一件事。”
袁重欢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饶有兴致道:
“春光正好,不知道贺兰大人是否愿意在盘将军府邸之外的地方喝酒呢?”
桃旎的手心都湿了。他知道了,居然知道了。那件事,本是她和盘雪霁之间的私事,盘雪霁一开始也没告诉她去哪,也有些刻意隐瞒的意思。可袁重欢还是知道了,这让桃旎有一种被剥光了站在他面前的感觉,心里直发毛。
袁重欢亲自给她倒了杯酒,金樽玉液,桃旎却喝的不知滋味。她对于他,其实从心底里是有些怕的。当然不只是她,整个大月,怕他的人,数不胜数。只是因为怕他而采取的行动,却不尽相同。
“贺兰大人应当知道,你母亲和娴太后曾是闺中密友。可你是否知道,她和我又是什么关系呢?”
袁重欢今年不过四十,身材和容貌都保养得很好,眼睛看着到不过才三十多。此时他眯着眼睛,桃旎也读不出他的语气。于是干脆地摇了摇头。
“在她嫁给你父亲之前,我曾爱慕过她。”
袁重欢笑了。桃旎却有些吃惊。他摊了摊手,继续说道:
“我那时还很年轻,也是个无名小辈。你母亲出身贵胄,又一心爱慕你那个身为公爵继承人的父亲,我自然没有什么机会。我看你,你的相貌还有几分肖似她,只是性格——”
袁重欢摇了摇头,突然睁开了眼睛:
“与其说是像你父亲,不如说是像我吧。”
他这话说的,让桃旎毛骨悚然。
“哈哈,当然是开玩笑的。你母亲对我,从未有过任何兴趣。”
桃旎松了口气,但很快又被他吓了一跳。
“可我对你,倒是很有兴趣呢。”
袁重欢自顾自地饮了杯酒,桃旎却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了。他抬起眼睛看她,似乎有些诧异:
“你很怕我?”
桃旎抿了下嘴,点了点头道:
“怕。可在大月,谁又不怕你呢?恐怕连皇上都怕你吧?”
“哈哈哈,“
袁重欢仰天大笑:
“你这孩子说话,到是有几分意思。”
桃旎转了转眼球,问他:
“你说我不像母亲。那么珍妃娘娘呢?她像你么?”
“你还真是有意思,”
袁重欢又一次眯起了眼睛,语气却是冷冷的:
“不像。更像她母亲。“
一瞬间,两人之间的气氛又降到了冰点。过了半晌,他复又开口:
“盘雪霁这个男人,恐怕不适合你。他是个耀眼的人,可却不会是你的归宿。他对于你,只怕就想你母亲对曾经的我——都是天边的太阳,靠近了,只怕化了。”
桃旎再一次吃惊,却没有之前那样紧张、恐惧的心理了,她稍稍放松起来:
“既然如此,那谁又能适合我呢?”
袁重欢看着她,认真道:
“我。”
桃旎这次不仅是吃惊,而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哈哈哈。你如果要嫁我,我是不怕的,必然从你父亲手里,抢走他的人。”
袁重欢笑着,桃旎却笑不出来。因为他的眼神,是认真的。他真的,敢这样做。
女青年配大叔?桃旎被这个想法雷到了——摇了摇头,停止了想象,这实在是,太诡异了。更何况这个人,与天下人为敌。思虑及此,桃旎更觉得心情复杂。
“宰相大人——”
突然,一个侍卫带着伤口出现他们面前,似乎是有话要说。而袁重欢,却连看他一眼都没有看:
“滚。”
语气,冷到冰点。
“是。”
带着伤口的侍卫转身消失了。
他杀了柔歌!
虽然也许不是他亲手所杀,可是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是个,为了自己的欲望,杀人、害人,毫不眨眼的冷血动物!
袁重欢看着她,笑得很温柔:
“继续喝酒吧。”
桃旎没有胃口。
“对了,从明天开始,继续来我这里吧。就像往昔一样。”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却不容拒绝。
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拒绝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