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神官府邸的东侧厢房里，溯雪枯坐在灯下。

她的面前搁了许多梳妆要用的东西，微微抬头便可看到巨大铜镜里倒映的自己，十足的美人坯子。

却不是原来的自己。

这多么可笑！

紧闭的木门此时吱呀一声被打开，神官迈步走进，身后几个仙侍捧着绣着繁琐花样的裙子亦走了进来，放下之后尽数退出，只留一人冲着她谄媚地笑：“仙子安好，下仙是奉了自家主子之命将今年新出的纹样布料做了一身衣服献于仙子。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仙子笑纳。”

“有劳仙侍多费心。”神官笑着回礼，“这礼物我代溯雪仙子收下便是。”

“多谢神官大人。”

衣边袍角绣了十二朵盛开的红莲，而且每朵莲花的姿态不一，所用的针法更是细密用心到挑不出一点毛病。

溯雪摸着莲花，侧头问神官，“为什么要绣莲花？”

神官无辜耸肩，表示这件事与他无关，“不喜欢我可以让他们拿回去，若是喜欢的话。”指了指屏风，“你且去换上，我稍等片刻就是。”

“下次记得让他们多做几件白袍雪梅纹样的。”溯雪退入屏风后丢了一句话，神官噎得眼泪汪汪。

“姑奶奶，要不要嘱咐一句让他们按照百花的纹样做一堆衣服给你？！”

“不了。百花之中我最讨厌兰花。”

绣坊做衣服的手法自然是极好的，莲花绣得栩栩如生，移步移位间灼灼红莲盛放，织出一片摇曳生姿的美景。

溯雪赤足落座，任凭神官执玉梳梳理她的头发，梳齿探入发尾时她突然问，“为什么要救我？”

“虽然用这秘术费了些心力，折了不少修为，不过还好把你救了回来。”神官答非所问，画眉的手指停在眼尾凝成的月华纹路，“阴差阳错让你提前开了月华，还成了仙。”

“失了狐狸原身原来也能开月华，你不要看我年纪小没见过多少世面就编些谎话诓我。”溯雪对着铜镜看了看眼尾的花纹，蹙眉道。

神官在梳妆案上挑了一支珠钗探入溯雪高束的头发里，一切都恰到好处。神官慢慢顺下溯雪没有被扎起的头发，对着成果不免皱眉，“亏得我去其他仙娥那里学了如何梳个美丽的发髻，然而怎么看你都不适合那些繁琐华丽的头饰，还是最简单的马尾最适合你。”

溯雪冲他翻了一个白眼，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其实是你手笨重不够灵巧，仙娥用心教你你只学会了扎马尾罢了。”

大有一番质疑他天资愚笨的意味。不过比起动不动炸毛探讨人生的姬涟仙君不同，神官则显得十分淡定，只是端坐在屏风旁，摇了摇手里的酒壶，“难得的万年陈酿，我厚着脸皮去向神女要的，你要不要来一杯。”

与外界对他的称呼一样，酿酒神官最大的特点便是酒了。身上淡淡的酒香，从不离身永远喝不完的小酒壶，还有府邸布置中随处可见的酒杯器具。

关于他那个永远喝不完酒的酒壶是真是假，溯雪了解很少，只是偶然听得师父醉酒后的几句零散的话，于是得知了这么一个酒壶的存在。可惜她从来没喝过也没有见过。

“想好今后怎么过了吗？”

溯雪摇头。

“天君陛下说如果你愿意留在仙界，凭你现在的仙身给你一个名号，一座府邸便是，若你不愿留下，可自行选择去处。”

“陛下真是好大的恩德。”溯雪摇了摇空空如也的酒壶，一个不防身子软在桌案上，“我失了月狐原身，狐族自然留不得。虽然凭着师父的身体重生，开了月华有了仙身，可是连半成法力也使不出。他是受了不轻的处罚，然而我受的苦楚可一点不比他少！”

眼眶泛红，却不是他刚才的杰作。

溯雪把手里的酒壶狠狠摔在地上，神官心痛不已，“喂喂喂！这个酒壶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我今后啊……”溯雪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眼尾的红艳似火称得花纹愈发皎洁似月，她艰难地扶着房内布置移到木窗前，看着窗外几只飞鸟掠过，“就不叫溯雪了，既然溯雪狐妖死在了海面上，而我已成仙身，那这个名字去了也好。至于我以后的去处……”然后就着尖嘴酒壶灌下酒液，“还没想好呢！”

神女说这酒容易醉，果然不是骗他玩的。

“既然以后你不叫溯雪，那你叫什么？”

“我说叫狗蛋可以吗？狗蛋……哈哈哈哈哈哈狗蛋！”

果然是醉了。

神官拨着桌案上铜钱荷叶上的露水，刚想说几句就听得木窗那边咚的一声，之前耍酒疯的小姑娘一头栽倒在地上，陈酿洒了一地。

“可惜了这好酒。”

其实师父用自己的身体为容器救她她是知道的。

那时她被困在黑暗深处的牢笼里，无法挣脱。只能无助地抱住膝盖，把身体缩成一团，努力把那种悲伤和绝望驱逐出去，然而终是徒劳。

朔白暴怒之后的致命一击没能把她送去忘川境，却让她经历了比死亡还可怕的事。

师父像小时候抱她那样护着她的身体，坐在花树旁边的莲池沿上，修长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

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凄凉沙哑。

他说师父以前总笑你吃得多容易长胖，现在抱你才发现你居然瘦成这个样子，骨头都容易摸到。原来吃的那么多东西去哪里了？

他说师父知道你原来怕高，如今在海里丢了一次命，之后恐怕连水也碰不得了。唉唉唉！怎么又绕到那件事上了！真是窝心！

他说那次的枇杷果其实没有丢在路上，是他吃得只剩一个心里过意不去才给了她吃。

说到最后，姬涟仙君梳理头发的手指一顿。

“师父……以后不能再陪在你身边，护着你了！你要，小心呀！”

再之后，束缚她的黑暗牢笼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片不透光的水域，还有那株吸取她鲜血从而盛开的红莲花。

“师父……”神官为她披上狼皮时听到小姑娘缩成一团，颤抖着身体呼唤着姬涟，摇头直叹息。

极北苦寒之地，风雪永远不会停歇。

巨大的冰柱分出十八根锁链，将中心一个月白色的身影牢牢锁住。或许是觉察到有生人到来的气息，那身影微微抬头，附着一层冰霜的长发滑落在地，露出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

来人披着黑色斗篷，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

“想不到我这类阶下囚，来这苦寒之地受罪，居然也有人会来看我。”

来人并没有搭话，将头顶的斗篷摘去。清楚地看到朔白现在的凄惨模样以及他脸上的疑惑不解。

“在下不曾见过仙子，敢问仙子是？”

“花树下莲池边，祥瑞云海之上。你还说你不曾见过我？朔白大人！您的记性……越发不好使了。”溯雪微微笑着，却感觉不到一星半点笑意。

“溯雪！”疑惑不解的表情瞬间变得惊恐万分，“你不是死了吗？！”

朔白仔细地看了看她现在的面容，丝毫找不到与以前外表契合的任何佐证，不免有些怀疑，“你不是那只月狐，没有月狐的气息。”

“自欺欺人！”溯雪的鞋踩在冰湖上，她从怀里慢慢抽出一柄骨剑，剑锋划在冰面上，“昔日你以骨龙为由，以我的身体为容器供养你的小情人。我一向都不是多么大度的人，所以啊……”骨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利落穿透朔白的胸膛，满是泪水的眼睛对上朔白即使疼到极点也如古潭水波澜不惊的眸子，“你就跟着我的师父，一起死吧！”

“你就，就……这么，恨我……”

“欺骗之辱，挖心之痛，灭师之苦……永世难忘！”穿透胸膛的骨剑又深了几分，亦如她入骨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