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城很早就起来了。我再未见到她睡至日上三竿。我揉着眼睛走到河边，就看到她啪啪啪地拿着棒槌洗衣服，连着我的衣服一起。

“芜城，你怎的不再多睡会儿？人家赶马的还没有起来。”我望着天边朦胧的晨曦，问道：“是不是床不舒服。”

“睡不着，自然就起来了。”芜城淡淡地把衣服拧干，我伸出手在那里缩也不是，帮也不是。

“你腰间缀的是什么？”我看她腰间缀着一绺细细的丝绳，末端是个有流苏的香囊。

她笑笑，打开给我看。里面分明是些干的海棠花瓣儿和一枚玫瑰红的玛瑙印。

我一怔，道：“人之常情。”怀里那支赤金步摇硌地我生疼。

“哟——这不是咱们的王妃娘娘！我老远瞧见了，她啊，永远穿着那惨绿的衣服！”

“就是就是，袖子和裙子比马尾巴都长。”

“不知这姐妹俩跟外面哪个野男人厮混，咱大王从来没去过她那儿过夜，没废了她——”

远远的，那些铜铃似的笑声隔着暖和的空气传来。芜城站起来，拉着我道：“姊姊，我们回去罢。”

“上哪儿去啊！又去见什么——”几个姑娘大笑着，拦住了我们的退路。

“你们是赵国人。”我端起木盆，看着她们，挤出一丝冷笑。

啪，湿衣服从盆里被捞出来，甩在洛书肩头。

“这个是秦国的小妖女。我跟你们说，她啊……”

芜城钲地一声，指尖幻化出七根银色的琴弦，向着那些女子扫去。

“这还变戏法呢！”我轻轻化解了她的攻击，不理会那些笑得畅快的女孩儿，回到帐里。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芜城虽然是可以用琴来克制各种元素，但毕竟出身燕冀巫族，琴弦是银制的。可是我离开望家前，她尚只会弹奏几首简单的曲子，不知压制为何物。

“他教我的，把琴融进血肉里。然后五行相克。”芜城垂着头，绞着衣襟，吞吞吐吐道。

我一把抓起茶碗，狠狠地攥着，我甚至听见了茶碗碎裂的声音。

“你确定他真的爱你么。”我简直想扇这个姑娘一耳光。研习这种巫术，要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把意识与乐器本身融合，达到人器和一，或者说是将人变得如同工具。

她还只有十七岁……我甚至想能不能尽力隐瞒她的身份让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宋玉竟然让她变成器物，为人所利用……

“你傻呀！连这都看不出来？望舒知道么？”我心里不是滋味。就算宋玉把她从刑场上救下来，连夜赶到我这里，又去找她，亦无法证明什么，若是对待一个自己喜爱的器物，也不过如此罢。如果望舒知道……

“望大哥不晓得。”她轻轻地啜泣起来。

我的心一下子落到胸膛里。

“姊姊本就处境艰难，方才的几个女子你也看见了，分明就是与你过不去。我在这里岂不是更加尴尬？白吃白喝。”

我喝了一口水，道：“芜城要走还是怎的。”

“你这个丫头，我在咸阳就曾说过你一次，恁地不知好歹！”岱钦掀帘进来，显然是忍不住怒火。芜城的心在一点点变硬。

“阿洛不是你亲姊姊罢！你为了别人，几次三番伤她的心，过意地去么。”

芜城站起来，看看放在床榻上的琴，对我道：“姊姊，我就不叨扰你了。”

“你去哪儿？”

“稷下学宫。”

“谁让你去燕冀巫族的？”我默默地收拾了些首饰衣衫和银两，像是送自己的亲妹子一般，道：“算了，去吧。巫就是巫，你亦逃不了这个宿命。”

“姊姊，我不会参与连横合纵的。学学文字，匡扶世道即可。”

她跪下来，在地上磕了头。我没拦她。毕竟才及笈的年纪，应该去闯荡。

“快走吧。”我目送她出了帐子。看她在昭阳里渐渐变得欣长的背影。

韶华时光，不必徒留一纸情伤。若是她能等得到宋玉，宋玉也的确爱她，我祝福他们。如果她失败了，再难，我也把她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