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她接掌明家已有数年，那段时间明家与鞑靼人的皮毛生意出了些问题，她便由祥泰茶庄掌柜姚金带着前往居庸关外与长期有生意往来的鞑靼人见面。刚至居庸关外，见天色已晚，她和姚金便投宿于镇中最大的云来客栈。

关外自不比繁华江南来得讲究，一一一进门后便发现屋内凌乱不堪，还未收拾。她甚是恼火，正准备出门让店小二赶紧来打扫，却见桌上和地上丢了几张揉乱的纸团，上面似乎有墨迹。她一时好奇心起，随手将纸团撑平整了打开一看，上面是写着一首七言诗：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

老实说，这首诗名不见经传，并非流传之作，且不算是上品，但意境开阔，隐隐透着豪气，再加上字迹虽然有些幼稚，但笔势纵逸，隽秀豪放而舒展，随意为之而无漂浮之感，且隐隐透着一丝王羲之的遗风，让已然见多识广的她竟然看着有些失神了。

一一不禁好奇心大起，将桌上、地上的纸团全都收了起来，一张张地打开来看，这竟然是一篇尚是草稿的奏疏，疏中尽诉朝廷陈弊，边陲之患，并陈八事以备采择：一曰蓄材以备急；二曰舍短以用长……八曰严守以乘弊……最后请命愿带兵出征，以消边患，还边关百姓一个太平。

这份奏疏虽然尚未写完，但看得出写这封奏疏之人文笔、军法皆是不错，而更重要的是，这寥寥数语的文章看完，一颗张扬疏阔而又忧国忧民的真心跃然纸上，比之她看过的繁花锦绣文章不知高出了多少。

由于家世背景，容貌担当，她见过许多世家豪门子弟、青年才俊，却不是自视甚高、夸夸其谈之辈，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胸中毫无点墨之辈，文者失其文弱，武者失其粗鄙，皆入不了她眼。

谁知这趟关外之行，竟然不经意间找到一个允文允武、才华横溢、敢于担当之人，也不知那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年庚几何，是否婚配……

一一想得出神，不禁微微脸红，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回过神来，冲下楼去，冲到掌柜台前。那掌柜听到动静抬起头来，见一一一脸急切，还以为出了什么纰漏，赶紧询问。

待得一一道明来意，掌柜放下心来，没好气地回道：“不知道，之前的那位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和父亲从京里来的，像是出身官宦人家，住了没几天就走了，小的也不知道他姓名。”

一一闻言即是失望，又有些暗中欣喜，十五六岁的少年，真是花样年华，堪堪与她匹配，但这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没名没姓的让她到哪去寻？

一一茫然地走出客店，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暗暗伤感。她也知道自己眼界甚高，难免蹉跎了年华，她曾经一度想放松些界限，大差不差的找一个门当户对看得入眼的就算了，可是几番下来，总觉得不是缺了什么，便是心不在焉。

本以为今生难觅良配，所以一直对父母安排的婚嫁之事能拖则拖。后来她闯出了名头，一般的世家公子一边自愧不如，一边还在私下里议论着女子无才便是德，暗中讥讽她有失妇德。她反正看不上他们，也不以为意。现在她与那人未曾蒙面，已然倾心，却是缘铿一面，求之不得了……

从此以后，她利用家中的生意和盐帮的关系，多方留意书肆画坊，私塾书院，也尽量让人打听，却有如大海捞针般，始终没个音信。随着时光流转，岁月蹉跎，她都以为她今生与那意中人难以见面了。

一个月前，她远嫁江西的姑母突然来信，说是女儿出阁，请父亲明扬前去观礼。她知道父亲与姑母之间早年有些芥蒂，两家人的来往一直不是很多。这次姑母主动相请，想来是有借女儿婚事破冰之意。只是父亲一向疏懒，不愿远游，再加上兄妹多年未见难免尴尬，明扬看过信后思忖了一会，便将这个差事丢到了她的头上，一一准备好贺仪之后便带着婢女冰心出门了。

当她来到诸家时，诸家上下正在准备小姐的婚事，姑母见到她来，虽然已有数年未见，但血缘使然，自然欢喜，拉着手嘘寒问暖一番便让人安排妥善了。

一一便在诸府后院住了下来，闲暇时听下人们说起，新姑爷是状元公王华之子，人长得一表人才，知书达理，和小姐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一听了也不以为意，倒是冰心既是羡慕，又是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一一知道这小丫头心意，恼她眼界甚高，不免误了青春，她只是觉得好笑，却啥也没说。

谁知有一日，她在房中看书，看得有些乏了，到园中透透气，却听见一位小厮抱着一筐废纸在和一位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男子抱怨。

“张先生，您看这姑爷整日不见人影，回来就会乱写乱画，这几日扔出去的废纸都有好几筐了，这都是上好的湖宣啊，我听说这些纸都抵得上我半年的工钱了。这不，我昨儿个刚扔掉一筐，今天又是一筐！”

那张先生随手从废纸筐里拿出一张，展开来看了半晌，叹了口气：“你小子真是不知好歹，咱们这姑爷你别看人不大，这笔字写的还真不赖，颇有王右军、张旭之风，却丝毫不带模仿之意，老夫是自愧不如啊！”随后，他咕哝了一句：“改日真要和姑爷讨教讨教！”说完将那废纸再团成一团，往废纸筐里一扔便走了。

小厮嘟囔了一句“真的假的？”便也准备走了，一一听得好奇，一时习惯性拦住那小厮，从废纸筐里拿出一团，随知展开一看，纸上那已在心中熟的不能再熟的字迹映入眼帘。

只是两年已过，字迹已不复当年的生涩幼稚，更加飘逸，笔疾如风，矫若游龙，纵横跌宕，看得一一心中激动万分，拿着纸张的手都不禁微微颤抖不已。

“你说这是谁写的？”一一抬眼问向小厮。

“姑爷啊！”小厮知她身份，自然不敢怠慢，见她一脸激动，咕哝了一句，却也不敢多问，不免心下狐疑，难不成这姑爷的字写的真有这么好？怎么每个人都是这个态度。

小厮的一句回答让一一顿时从云端坠入深渊，呆立当场。

两年了，这两年来她心心念念地在揣测那人是何模样，私心里也存着那人和她一样，守身如玉，就等哪日在茫茫人海中不经意间擦肩而过，回眸一笑，从此便相遇相知，结得百年好合，举案齐眉。却不曾想到，她好不容易寻到他了，他却将是他人之夫，那人还是她的表姐！

一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中的，冰心不在，她失魂落魄地坐在桌前，将那团废纸小心地抹平了，眼泪却止不住地滴了下来，滴在纸上，化开了一团团的墨晕。

为什么？为什么她找了两年，现在终于找到了，却是使君有妇！上天就这么爱耍她，给了她一个希望，却马上让她绝望！早知如此，她宁愿她不曾来过，不曾见过，这样至少还能留给她一个梦……

接下来几日，一一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想着既然两人无缘，她还是想见上那人一面，看看那人到底是何样的俊秀儒雅，也算是还了自己一个心愿。

谁知一连几日，那王公子都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让她忐忑之余未免懊恼，难道这心中的良人真要在别人的婚礼上才能一窥庐山真面目？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即便是到了婚礼当日，她也没见到那人的庐山真面目，倒是闹得满城风雨、鸡飞狗跳、人尽皆知……

……

“小姐，你在开玩笑？！”冰心被吓得不轻，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还是见到自家小姐喜不自胜、兀自神游的花痴样，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当年你人都没见到，你就这么确定？”

一一闻言回过神来，笑着从怀中再掏出一张纸来，上面竟然还是那首诗。却是前两日她不死心，也怕找错了人，徒留一生遗憾，便偷偷翻尽了几个废纸筐，在那一堆纸团中找到的，想是那王伯安闲暇时将几年前的诗作拿来练字，让她再无怀疑。

冰心看到那首诗，也没再怀疑，却想到今日王大公子的壮举，不免瘪了瘪嘴，小心翼翼地劝道：“小姐，那王公子竟然在大婚之日跑去找道士聊那什么养生之道，这、这哪是正常人会做的事啊？！再说……”

她迟疑了一下，说道：“小姐你这么贸贸然地将自己嫁了，若是老爷夫人知道了……”她俩是出来贺亲的，谁也没想到小姐一个心血来潮就二话不说将自己给嫁了，他日若是老爷夫人知道了，还不得扒了她的皮！

“那又如何？不就是跑去和道士聊聊天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嘛！”这天聊得好啊！不然她还不是只剩下在旁边干瞪眼，还得强颜欢笑，恭贺新人百年好合、金玉良缘的份！

“至于爹娘那边，这么远，明日就要成婚了，你让我想请示也来不及啊！”一一好笑地看着冰心又变了脸色，道：“姑母姑丈也是长辈，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爹娘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发个几通火，我听着就是了！再说那王家状元之家，王伯安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个秀才，这样的书香世家，倒也门当户对，也不辱没了明家。”

一一见冰心还想开口，不耐烦地挥挥手，喜滋滋地讨好道：“我的好冰心，你与其有功夫在这发牢骚，还不如到表姐那儿将嫁衣拿过来，看看有什么要改的吧。我可听说表姐今日一气之下铰了嫁衣，你是让你家小姐我明日成亲之时穿件破衣服，还是这一身男装啊？”

她这次出门谁想到会有这般奇遇，自然不会准备嫁妆什么的，这明日就要嫁人了，现在临时准备肯定来不及了，只好将就将就了。反正对她而言，只要能嫁给王伯安，至于穿什么，有那么重要吗？

冰心见一一坐在那里，一脸的花痴样，兀自在那想着她那如意郎君，显然是心意已决，冰心知道多说无益，叹了口气，认命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