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囹圄
纤细苍白的手指极缓慢地移动,蓄得略长的指甲露出莹润的光泽,不慌不忙地在墙面添上一横。
距洛倾城被送到狱中已经十几日。
说是在狱中,其实也没有对她太过苛待。若是说清苦,与先前的冷僻宫院也差不大多——事情总归不是她要做的,都不过是摆个表面的样子。
她的随形卫,本就无所不能。哪怕是所谓噬牙狱,也阻拦不了他们。
何况君承的本意恐怕也不过是压她一压,以为娇贵惯了的大小姐必然是耐不得这还算凑合的环境的。
哪有那么简单呀。
即使是首次住在狱中,洛倾城却还是这么一副大家的模样,仿若这不过是她的闺房,而非囚牢。
该有人按耐不住了。
开在高处的天窗漏出一道光。她就坐在光与暗之间,唇角微微勾起。
换岗时刻。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过一会儿,才有个被刻意压低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郡主。”
她眉梢一挑,望着透出光线的天窗吹了吹指甲,细小的灰白尘土飞扬起来,舞蹈一般。
来人静等一会儿,见她还不应声,放弃一般换了个称呼,“洛姑娘。”
洛倾城这才偏了偏视线,抬头看他,眼里带了些莫测的味道,“嗯。”
纵使心里骂了句“蠢货”,终究是没有说出来,“你进来的时候,他们也该知道了。”
狱卒模样的人诧异地看她,一双灰蓝的眸子直对上她的眼,“你大可放心,我已经打点好了。”
洛倾城极平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把玩手里的浅碧色物事,“这里锁着的人,哪个不是至关重要。狱卒能让你这样随随便便地收买?”
那人闻言一怔,又细细地看了她一眼后,很快低下头,“姑娘的意思是?”
洛倾城淡淡地“嗯”了一声,站起身踱到狱门边,伸出脚,一双沾了些脏污的白缎绣花鞋踢了狱门两下,又好像觉得没意思了,站定在他面前,明明比他要矮一截,却是使人有了被俯视的感觉,“阿笞。”
阿笞心神一震。
“黎王不是傻子,”她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转过身不再看他,“你去吧。”
阿笞心里涌上些许不快——她一个落魄的前朝贵族,这样颐指气使,未免将她自己看得也太重了些。
洛倾城似乎觉出他的不悦,眼神微微一斜,“你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不服。”
嘴里是陈述的语气,似乎已经笃定这个事实,面上却是扬起了眉梢,又像是的确在疑惑。随后又一句话,却是明明白白地听出这是陈述句,“不服也没什么用处。如今你的父汗属意的不是你,潍倇部落的子民拥戴的也不是你。”
她的话直接也干脆,且扭过头显然懒得听他的争辩,“你做事实在是有欠周到。”
“姑娘教训的是。”阿笞见她背对着他,眼神带着丝阴狠在她身上从上到下梭巡一遍,才压低了声音挤出这六个字。
洛倾城似乎并没察觉他的视线,自如地抬头看看承尘,“去吧。”
“哒哒哒”数十声急促的脚步声渐远,洛倾城才从中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吐出两字,“清寒。”
狱门外似乎有了些窸窸窣窣的风声,像是回应。洛倾城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眼角都带着些不明显的欣悦。
知道她下狱,随形卫自然会设法与自己取得联系。但凭他们的能力,就应当能知道这里的重重守卫绝非等闲,不得轻举妄动。
但这位潍倇的小王子就不见得沉得住气了,得知此事必会前来一探究竟。
说起来他的手段也不算高明,最易露痕迹。但也因他的明目张胆,得以使随形卫出其不意。
阿笞扮作狱卒的动静已经惊动了那边的人,可她真正的王牌,却还捏在手里。虽然随形卫进入这里可以说是十拿九稳,但风险还是少一分算一分。
洛倾城将手中捏着的东西捏在指尖碾了又碾。那东西偶或反射出浅碧色水润光泽,更多时候,却不被注意。
“清寒,我一直都信你。”她微微笑开,似乎自言自语,又似在对什么人说话。
说完,她将手中的东西一抛一接,直接朝着狱门扔过去。
一道碧光闪过,那东西并没直接掉在地上。一道黑漆漆的身影从高处跃下,恰好劫住它的去向。
清寒伸手一捞,它便到了他手里。这是一枚奇形怪状的碧色石头,表面光滑润泽,在噬牙狱的半明半昧里似乎会发光。
这玉坠是她最后的底牌,能够不假思索地丢给他,可见她对他的信任。
清寒目光一动,不等洛倾城吩咐,就将玉坠收回腰间。这一团黑乎乎影子似的人,又以人难以想象到的方式缩回墙角,如同鬼魅。
洛倾城微笑看向天窗外,一束利落光线在这监牢里,其余皆是沉闷的暗郁,“他们该已经出去了吧?”
没有声音,只有落针可闻的静寂。洛倾城却似乎听到了什么一般,近乎赞叹地长长一声,“不愧是千金楼的手笔。”
也不枉了她冒险让江湖中人涉入其中。
其实她心里也是明白的。华国终究会在她这一代就没了,再延长不了。
但她却不能不恨灭华国之人,因为这华国一灭,就只剩了她一个人。没有人再与她同行,没有人再与她像分享过去的年岁一样分享以后的年岁。
那些习惯了锦衣玉食的旧朝贵胄,轻易就能被酒肉衣锦折服,能轻易地乐不思蜀。而虽不习惯却仍选择活下来的,只她洛倾城一个了。
只有她一个了。
洛倾城淡色的唇角略略挑起,却是没叫任何人看见。
——所以,能让千金楼这种势力,不计成本不计回报,鼎力相助的,也只有她洛倾城了。
“想办法把他们分批送出去,别引起他们注意。”
清寒却没会意离开,而是开口说了话,“主子。”
“怎么?”
波澜不惊的语气伴着不真实的沙哑,有种不自然的僵滞感,“小公子被扣下了。”
洛倾城倏尔转过身来,盯着那处阴影,“怎么回事?一群小啰啰倒没事,他一个带头的却出了差错?”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多少焦灼,仿佛这问句也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清寒已经接口,语速极慢地答她,“黎王亲自去审了他们,觉得唯有能够给王奉酒的大侍女能够做到给王下药的事情了。”
“那时不早该由真的大侍女替过来么,怎么他还在?”洛倾城的声音里带了些计划被打破的不悦,直接歪在了一堆铺好的枯草里,毫无端方姿态。
清寒有些犹疑,“回……主子,原本的大侍女,本来在被打昏以后又被扔到了假山后,应当是安全的,回去寻找时,却是丢了。”
“丢了?”洛倾城淡淡地睨一眼,“这不像是你们该犯的错。”
清寒没发出声音了。
“罢了。当那个大侍女死了处理就是。”
君承恐怕早就确定一切都是自己做的了,只苦于没有证据。
——可没有证据又如何?他如今可是王啊。
若自己是他,便直接拿下她问罪了。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自己这样冒犯他,他却还要找到证据,连处罚都不敢。
即使是因为那半枚玉的缘故,他也未免过于畏首畏尾了,哪里有半分帝王心气。
在她心里,这便已经是能不担其任了。
远处沉稳急促的步声传来。
洛倾城神色一凛,“你出去。”
清寒顿了一下,提醒道,“来人武功不低,不像是一般狱卒。”
“嗯。”
知道这个就已经够了。
若是身怀功夫却偏要让自己听到脚步声,那么这脚步声,便是刻意要让自己听到了。
洛倾城敛眉沉吟,“我知道了,下去。”
清寒不再回应,似乎突然消失了一般。
而笃笃的脚步声还在靠近,不慌不忙,不焦不躁。
洛倾城静坐在一堆枯草里,暗自数着来人的步数。到第一百多步的时候,她才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昭阳郡主。”
洛倾城没有看他,却是低低笑起来,“看来阁下的准备没做到家。”
那人似乎起了兴趣,“怎么讲?”
“如今哪还有郡主?昭阳又是谁的封号?”洛倾城慢悠悠地反问,稍长的指甲在地上若有若无地搔出杂乱的划痕。
“……”来人半晌无言,歇一会才说,“洛姑娘。”
“难为黎国的新人还记得我姓洛。”洛倾城慢慢抬起头,凌乱的发丝覆住眼,看上去有些阴恻恻的味道,“时过境迁,不忘旧人,实属不易。何况如今子娴身陷囹圄,先生却春风得意,风华如旧。”
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双褐靴,再向上则是黯青下裳。再顺着往上看,那人长身玉立,年纪虽然不小,但周身气度不凡,隐约可见年少模样。
洛倾城的视线慢慢移到那人面白无须的脸上,扯起嘴角笑了笑,眼睛里却没有多少暖意,“柳先生,经年不见,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