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此婚礼
年少不知愁滋味。
弘治元年,弘治皇帝在饱受了先皇宠妃万氏的淫威二十余年后,正式登基称帝。成化帝交给这唯一的宝贝儿子是这样一个烂摊子:朝政荒怠、宦官干政、后宫跋扈、民生凋敝、百废待兴,各地官员明里暗里苛捐杂税,百姓苦不堪言,胆大者零散成盗,聚山为匪,政令如同虚设……
江西,洪都
江西布政司参议诸介庵府上灯火通明,红灯遍布,一派成婚喜庆的布置,却是人丁零落,杯盏散乱,半点不见该有成婚时该有的喜庆。
“我不嫁!”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算是回应,诸介庵被女儿的不合作气得浑身发抖。
“爹,从小到大您从来都没打过女儿,现在您为了这样一个人,你打我?”诸秀云哭得梨花带雨,却始终不愿意松口。
“这门婚事是我和王华说好的,现在江西所有头脸之人都知道了,你说不嫁就不嫁?!你让为父这张老脸往哪搁?!你愿意最好,不愿意明日为父就是绑也要将你绑上花轿!”诸介庵看着捂着半边脸的女儿,虽是心疼,气得七窍生烟,却是雷打不动地不肯改变主意。
诸介庵不肯松口,一旁的诸夫人到底心疼女儿,她不由分说地扶起了女儿,冲着诸介庵道:“老爷,您就行行好,别逼秀云嫁了。那个王公子,之前不知道的时候以为他是状元之子,也一表人才的,我倒也不反对,但是你看看现在,你选的那叫什么人啊,哪个正经人在成亲当日跑道观里跟着道士聊天打坐了一整天,连成亲之事都忘了!”
“现在整个洪都城上上下下都在看我们家的笑话,你说说,他心里还有我们秀云吗?!再说,说句不好听的,他说去了铁柱宫就是铁柱宫吗?谁晓得他是不是逛窑子去了!这样的人您让秀云嫁过去,岂不是和守活寡没什么区别?!”
诸夫人看着泪流满面,却始终不肯服软的女儿,心疼地劝道:“老爷,您也知道秀云跟采月斋的二公子郑之轩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您这岂不是活生生地拆散他们吗?您也知道秀云性子烈,若是带着怨气嫁入王家,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诸夫人见诸介庵有些意动,继续劝道:“老爷,您跟王华大人这么好的关系,王华大人也是宽厚之人,再说这次也是他儿子有错在先,只要您发句话,王大人不会说什么的!”
诸夫人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难得一见的坚定,也开口帮女儿开口求情。不是她不满意她未来的女婿,那小伙子人长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年纪轻轻已得了秀才,再加上其父是个状元郎,前途自然无可限量。本来她还对女儿一意想嫁商人之子颇有微辞,却没想到这个准女婿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今霓虹来是江西布政司参议诸介庵嫁女的大好日子,新姑爷是成化十七年的状元翰林院修撰王华大人的公子,前几日奉父亲之命上门迎亲,诸介庵跟王华本就是多年的挚交好友,但王华和他一个在北平,一个在洪都,已有多年没见。
王华的这个儿子幼时他是见过的,从小便相貌出众、聪明伶俐,诸介庵一见之下,便觉得这孩子以后肯定是人中龙凤,必将出人头地,便当下跟王华提议,两家做个儿女亲家,亲上加亲。王华不忍拂好友美意,想了想便同意了。
这本是门当户对、男才女貌的天作之合。几日前,诸家来了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相貌堂堂,气宇轩昂,进退间颇合礼仪规范,一看就是出自名门之家,递上了王华的亲笔信,自称是王华之子,此次是奉父命前来拜会伯父,同时准备迎娶诸家小姐过门。
诸介庵一看,没想到十余年过去了,故人之子已经成人。据说此人在京城颇具盛名,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子,以后定是前途无量。诸介庵看女婿,自是越看越喜欢,当下便将人留了下来,同时让家里的下人们准备嫁女事宜。
老爷一声令下,婚期定在十日之后的大吉之日。自然家中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采吉、问礼、采办、装饰,所有人都忙得一团乱。亲家这么有来头,诸介庵自然是脸上有光,便广发请帖,延请亲朋好友、官署同僚,甚至宁王殿下都送来贺礼,这是何等的荣耀?!让整个洪都城都热闹了几分。这几日,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都在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诸大人的乘龙快婿是何等的英俊潇洒,准备在成亲当日一睹为快。
当所有人都风风火火地忙着准备吉日的成亲之礼,却无人注意到新郎官王公子似乎有点心不在焉。诸家家大人多,自然不需要新郎官亲自张罗,大家各忙各的。王大公子倒落了个清闲,无所事事,偶尔想帮个忙还插不上手,几番被人嫌碍事婉拒后,便对洪都的风土人情、地方特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整日早出晚归,采风访友,游览各处风景名胜,各处茶楼酒肆,满大街晃悠,转得不亦乐乎。
成亲当日,诸家人声鼎沸、热闹非常,贺客们接踵而至。成亲的吉时已近,在门口迎客的诸介庵诸大人却被管家诸通悄悄拉到一旁,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开怀了数日的诸大人登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在这个当口,最重要的东风,新郎官王大公子从昨日起就不见了!至于到底什么时候不见的,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成亲当日,所有人、所有东西都已准备就绪,新郎却不见踪影,老友之子在这个当口上逃婚让他在众人面前如何下得了台?!而且几日前这位公子哥并未显示出对这桩婚事的任何不满啊!
诸介庵强自冷静了一下,密令诸通此事切不可声张,立刻派出家中所有能派出的人手去找人,务必在吉时之前将人带回!
诸通知道此事的难度,看着焦头烂额的自家大人,无奈之下硬着头皮当即领命,将所有能抽调出去的人手均抽调出去,满大街的寻找那位不知所踪的新姑爷。
洪都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好歹也是一省之都,在这么偌大的城中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此时已届黄昏,天色将暗,人是不是在城中还不好说呢!
当诸家人声势浩大地满大街寻人的时候,自然引起了城中好事百姓的注意。于是诸家东床快婿大婚之日逃婚的消息不胫而走,大伙皆是议论纷纷,翘首而望。
很明显,这等小道消息传播的效率显然高于诸家找人的效率,不一会,消息便悄悄传到了诸家贺客们的耳中。于是贺客们开始交头接耳,重新打量诸家人尤其是诸大人似乎略带焦虑的神情,更有好事者就等着看吉时一到,诸家却找不到女婿成亲的窘态。
“人找到了没有?”一脸紧张的诸介庵问满头大汗前来报信的诸通
“老爷,没找到,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这一时半会的也不知道姑爷上哪去了。”
“你们怎么搞的,人都不见了一天了,怎么现在才发现?”诸介庵气得一肚子火没处发,低声喝问道。
“老爷,是小人失职,只是前几日这姑爷还好好的,没什么异样啊!谁晓得姑爷到了成亲的时候就不见了?”
说到这个,诸通也是一肚子委屈,这几日来大家为了今日的婚礼忙得人仰马翻的,王大少爷前几日还对他们和颜悦色,有说有笑的,还煞有介事的说要帮忙,被他婉拒了,谁会晓得今日这宝贝姑爷说没影就没影了!
诸通擦了擦满头的大汗,皱了皱眉,继续问道:“老爷,这吉时将至,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诸介庵被这个不能回避的问题问得头大不已,一抬头,不经意地发现堂中的喧闹谈笑之声已然小了很多,众人的眼神似乎都有意无意地都往这边瞟,事情看来是瞒不住了。
“唉,还能如何,就说姑爷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婚礼改日!”还能怎样?时间不等人,眼见吉时已过,他就是想瞒也瞒不住啊!
“改日?!”老管家愕然地长大了嘴,怔怔地道:“老爷,大喜之日,贺客都上门了,说改日就改日,说出去谁也不信啊!”
“那怎么办?!不然你给我把人变出来!”诸介庵也火了,两袖一甩索性撂了挑子,头也不回地甩手进了书房,将所有的烂摊子丢给了呆若木鸡的诸通,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一个时辰之后,焦头烂额的诸通终于送走了明明心知肚明,却都一脸装傻的宾客,来到诸介庵的书房,他敲了敲门,诸介庵将门打开,让他进去。
“人都走了?”诸介庵疲惫万分地问道。本来好好一场婚礼,如今竟然这般收场,他都不知道日后他该如何面对同僚嘲弄的眼光。
“回老爷,客人们都走了,姑爷……”看着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多岁的自家老爷,诸通下面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诸介庵闻言只是略一抬眼皮瞅着他,不抱任何希望地问道:“人回来了?”
“没有,出去找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也都没找到。”诸通想了想,问道:“老爷,现在怎么办?”
诸介庵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还能怎么办?继续找啊!”
“还找?!老爷,该找的地方我都让人找过了,这王公子看来是打定主意逃婚了。”折腾了这么半天,饶是他的好脾气也有火了,这都什么人啊?!成亲当日逃婚,也不知道状元公是如何教子的!
“唉!王兄将儿子交给我,现在人是在我府上失踪的,他日若是王兄问我要人,我该如何交待?”他现在反正是丢人丢到家了,也不用再忌讳什么了,索性放开手脚去找人,只要能将这小祖宗找回来就谢天谢地了!
诸通还想再言,却被诸介庵打断了,他疲惫不堪地挥了挥手。
“让所有人都出去找,即便是将整个洪都城翻过来也要将人找到!”
诸通叹了口气,点点头,正要出去,却想起了一事。
“老爷,您要不要去看看小姐,小姐听到今日之事之后,大发雷霆,铰破了嫁衣,说这样的人她死也不嫁!”他顿了顿,说道:“您也知道,小姐她和……”
“别说了,先把人找到再说!”诸介庵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自家闺女的情绪了,再次疲惫地挥挥手,将诸通赶了出去。
他知道秀云对这桩婚事不满意,她一直和郑之轩暗通款曲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堂堂江西布政司参议之女若是下嫁了商人之子,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所以当王华之子登门准备迎亲之时,他不禁暗中松了口气,想来女儿不过是小女儿动了春心,一时之间被那郑之轩蒙蔽,将来嫁入王家之后,自当恪守妇道、相夫教子,这等不切实际的妄念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谁知……
唉……诸介庵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一声叹息中化为泡影,不复存在了……
真是朽木不可雕、烂泥糊不上墙,想不到王华这等英才之子竟是这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难登大雅,说到底,他也为自己女儿不值啊……
问题是,现在人呢?!
“老爷!老爷!姑、姑爷回来了!”
诸介庵刚想关门求个清净之时,诸通欣喜若狂地飞奔过来,难为他已近花甲之年的身子骨,差点没散了架。
诸介庵赶紧拉开门出去,奔了出去,三步并两步地奔向诸通,一把抓住诸通的胳膊,问道:“你说谁回来了?在哪里?人呢?!”
“老爷,真的是姑爷,就在巷口,小三子守在门口看见姑爷已进了巷口,马上就回来了!”诸通一手拽着自家老爷的衣袖,一手指着门口,欣喜得有些不知所谓。
诸介庵一听,不禁松了一口大气,可囤积了一天的火气也随之一发不可收拾,这个让全家在今日鸡飞狗跳墙的罪魁祸首到底跑哪去了!王华这个状元郎这么多年来是怎么教儿子的?!他松开诸通,甩袖直奔大厅。
诸介庵刚一进门就见那王大少爷一脸风轻云淡、气定神闲地刚好踱进厅门,王少爷看着众人不是咬牙切齿就是气急败坏,不禁有些奇怪,他没回来晚啊!往常不都是这个时辰回来的?
王少爷刚想发问,却见准岳父大人诸介庵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压抑地问道:“伯安啊,这两日光景你哪去了?让我们一通好找!”就差没把洪都城翻过来了,知道的等着看他们家笑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官府在捉拿江洋大盗呢。
王大少爷一愣,回答得有些茫然:“小侄去了铁柱宫,你们找我作甚?”
王少爷的一句话差点没将诸介庵气得背过去气去,听得众人目瞪口呆,他们将茶肆酒楼,书坊学院,甚至连青楼妓坊都找了个遍,谁会想到这位大少爷成亲之日会跑到道观里躲清闲啊!
诸介庵强自冷静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问道:“伯安啊,你去铁柱宫作什么?”
王少爷有些赧然,笑得有如旭日初升,春风乍暖:“回伯父,小侄听闻铁柱宫有一蔡道士深得道中三昧,闭关已有数年,近日刚刚出关,据说颇有所悟,小侄特地前去向他请教养生之道去了。”
我可怜的小姐啊!
这便是诸家上下所有人此时唯一的想法……
王少爷的话音刚一落地,众人面面相觑,诸介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终于长叹一口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吩咐道:“伯安啊!时辰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别再到处乱跑了!”说完长叹一口气,步履蹒跚地进了后堂。
“谨遵伯父教诲!”王少爷赶紧一揖,将诸介庵目送入后堂,正准备转身回房去体味那蔡道士传授的吐纳调息之法,却不经意间瞥见了诸通以下诸家人等瞪着他几乎要吃人的眼神。
“诸管家,你们为何还不歇息?”王大少爷问得一脸无辜。
“敢问姑爷,您还记得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