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殇
怜玉第一次见到裴翠云,就仿佛看到了月下梨花,冰中艳蕊。
裴翠云双十年华,眉如淡远春山,眼如澄静秋水,穿一袭雪白的罗袍,袍上用同色的细线绣满了大朵小朵的莲花,宛若朵朵灵光乍现的白莲乍然绽放在冰天雪地,若隐若现而朦胧清艳。她袍中穿一件紫绡夏衣,露着半截莲白色的酥胸,肤若凝脂。
她的眉眼宛若清远幽静的远山寒潭,和贾蓉儿清水葡萄般濯濯生辉的眼睛不一样。她装束朴素,云鬓雾鬟间只挽着一支木簪,配着白袍紫衣却格外增色。她清幽淡远的眉眼,似有忧戚。
怜玉同罗成从裴翠云那里出来后,罗成才慢慢告诉怜玉,裴翠云原是大隋名将裴正兴之女,去年她的父亲和弟弟归降瓦岗寨,十九岁的裴翠云就嫁给了年纪足可做她父亲的程咬金为妻,已经嫁了一年多了,大家都尊她为压寨夫人。
裴翠云自幼丧母,一个月前父亲裴正兴刚刚战死了,如今年轻的她只剩一个亲人——十四岁的小弟弟裴元庆。
难怪,她清幽淡远的眉眼中,似有忧戚。
怜玉同着罗成往家走,慢慢欣赏这瓦岗寨的景色。
这瓦岗寨方圆数百里,土地肥沃,山势险峻,易守难攻,此时七月廿一夏末秋初,仍是青山绿水。
只见后寨中一片片小农舍小院子,还列着豆棚瓜架,田间小路交错相通,鸡犬相闻,倒像平凡的村庄儿。
怜玉不知不觉便挽了罗成的胳臂往回走,人生地不熟,心中微微紧张。
这时一阵吵骂声传来,怜玉看见一座房舍前,几个五大三粗的妇人正在骂街。
罗成紧紧一挽怜玉的纤臂,如飞地走了过去。
听得吵骂声渐渐小了,罗成宽慰怜玉说:“玉儿,这后寨什么样儿的人都有,有海贼的妻子,有强盗的老婆,玉儿你不要理她们就是。这些大娘大婶,我来这儿没有一个月,看她们吵过七八回了。”
怜玉笑道:“胡说,哪有三天两头吵架的。”
如此人生地不熟的山寨,怜玉到底安顿了下来。
这天下午怜玉正在舅妈和表嫂处玩耍,舅妈正携了她的手,殷勤说道:“玉儿多过舅妈这儿来玩儿,晚上也可以住舅妈这儿,玉儿没来之前,成儿就是住舅妈这儿的。如今成儿不在舅妈这儿住了,玉儿什么时候想就可以过舅妈这儿来住。”
怜玉说道:“谢谢舅妈。”
就在这时,秦琼伴着罗成和另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进来了。那名少年白净清秀,坚毅的眉目濯濯生辉,和罗成一样,也穿一身白袍,七尺之躯稳健挺拔。
原来他就是裴翠云的弟弟,十四岁的神锤小将裴元庆。他嗓音浑厚,讲话一副大人腔,看着比罗成还老练些。他皱着一对浓眉,似有不满情绪,隐忍着不爆发出来。
贾蓉儿正手麻脚利地洒扫院子,看见秦琼一行三人进来了,招呼道:“表弟,裴将军,快请屋里坐坐去。”
秦琼对妻子说:“媳妇,去沏壶好茶来,我请小兄弟们坐坐。”
秦琼和罗成以及另一名少年在屋里坐下,贾蓉儿勤快地泡上茶,给三人每人斟满一杯,又取来点心。
怜玉听到秦琼对屋里的少年说:“裴兄弟,稍安勿躁,军师不让你出去迎战,一定要有他的道理。”
怜玉想,军师都是有智慧的人,说的话总是对的,为什么小小的裴元庆会有不满呢?
怜玉耳朵尖,细细一听秦琼、裴元庆之间的对话,就知道此时有个叫新文礼的隋将正在关外骂战,而且单单点名要小将裴元庆出去跟他单挑,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年少气盛的裴元庆被激怒了,很想出去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然而,军师却严禁裴元庆出去迎战,说这是敌人的陷阱,一旦出去迎战就会中了敌人的圈套,于是小将裴元庆憋了一肚子火气。
裴元庆原是大隋威名远扬的银锤小将,十三岁被钦点去瓦岗山剿匪,因看透了朝廷阴险虚伪,小元庆怒投瓦岗寨,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如今有人在关外叫着他的名字骂战,真是露骨的挑衅。
秦琼把小将留在自己家里,好劝歹劝,也没让血气方刚的裴元庆完全消了火气。
第二天,新文礼又来关外骂战,单单点名要裴元庆迎战,瓦岗寨紧闭城门,任凭敌人挑衅。
裴元庆全身披挂,策马来到城门下,命令军士开门。
军士说这是军师的命令,万万不能开城门。
裴元庆高举巡城令箭,以军令威胁士兵,硬是叫开了城门。
年少气盛的裴元庆已经被挑衅冲昏了头脑。
隋将新文礼一直在关外叫关,然而裴元庆出来后只挡了几下就转身往南便逃。
裴元庆早被新文礼的激将法刺激得体无完肤,怒火中烧,见敌人逃跑便紧追不舍,一直追到庆坠山中。
山中到处都是石壁,裴元庆追到深山,外面埋伏的隋兵就堵塞了出路,陡峭石壁上放下一只篮筐,新文礼下马坐进篮筐,上面的军士把他拽了上去,紧接着上百支火箭就从石壁上射了下来,燃烧的干柴一捆捆扔了下来。
裴元庆走投无路,深山中烧成一片火海,年少的小将活活烧死在敌人的陷阱。
怜玉正在院子里摆了一张小桌子和春绮描花样子,罗成急匆匆的脚步踏进小院子,眼圈红了,对怜玉说:“元庆出事了,玉儿快跟我看看他姐姐去。”
怜玉撂下细笔,和罗成手拉着手往外走,和舅妈、表嫂会齐了一同往裴翠云家走。怜玉外表天真单纯内心冰雪聪明,听罗成说裴元庆出事了,看大家神色紧张,不用问也知道裴元庆出了什么事。
怜玉想起与弟弟相依为命的裴翠云,想起她一双清幽淡远忧戚含悲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
到了裴翠云屋里,几名青年妇人和大娘大婶早已站了一地,有的安慰有的默哀,裴翠云不哭也不叫,呆呆望着前方,已是没有知觉了。
贾蓉儿与裴翠云认识了一年多,较为知道裴翠云性子,拉着她的手,温柔说道:“妹妹莫怕,姐姐在这儿,妹妹还有姐姐!”
怜玉心里一动,裴翠云自幼丧母,一月前丧父,新近又失去了弟弟,怜玉以为裴翠云已经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却不想裴翠云还有这么个“姐姐”。
贾蓉儿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妹妹莫要悲伤,妹妹还可以把怀玉也当成亲人。”
怜玉心里一颤,贾蓉儿的儿子秦怀玉和裴元庆差不多大,虽然算是小辈,但比作裴元庆,也还是“撒盐空中差可拟”。
裴翠云终于“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怜玉第一次亲眼目睹了生离死别,她本是有点天真糊涂年幼无知,如今一见这生离死别,她似乎被裴翠云的泪雨划伤,死于非命的少年像无常命运的罪与罚,至少使怜玉晓得了世事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