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正面
话是对洛倾城说的,她却没有动。本来在帐外伺候的宫女抬眼看了看她没动静,转身放下扇子小跑出去传唤。
君承的声音闷闷地从帐子里传出来,“给孤把它搭起来。”
洛倾城不声不响地走前去两步,伸手把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明黄帐幔挂起来。
君承觉出挂帐子的人周身气息不太熟悉,猛然惊觉睁眼看去,果然不是侍儿。君承懒洋洋地闭上眼,突然又复猛地睁开,仔细端详洛倾城的眉眼,心头有什么浮之欲出。
她的眉眼,与席上所见并不相同。
如果说宴上所见,是一树桃花夭夭灼灼,那么如今所见,不过是一枝寒梅,唯有料峭暗香。
彼时他心中就有些疑虑,现今正经看见她,才恍恍惚惚地想起,多年前明河尚在时,似笑似叹的一句——
“人都说城儿像我,其实不然。她与我的相似,只在皮囊上;与娇娇才是像到了骨子里。”
当时那人,只看容色,分明是更像昭阳的。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集聚成形。
“洛子娴,”他郁郁开口,引得洛倾城注意回头,“孤记得,两年前你曾问过孤个问题。”
——陛下,您的性命或是您的黎国,您只得取其一。那么,您要什么?
“现今,孤答你。”君承手在床铺上抠几下,终于吃力地借力坐起来,目光如炬,“孤要的东西,从来不假人手。如今黎国在此,天下亦将被我收入囊中——”
洛倾城嗤笑一声。君陵却恍若未闻——
“孤的命数,也不由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决定。这两样,孤都要了。”
洛倾城却似乎是忘了这回事般,不咸不淡地附和,“陛下自然该是如此。”
手背上暴起纵横交错的青筋,他盯着洛倾城几欲目眦尽裂,却仍然以平静声调继续,“既然如此,你便该收敛了这些恶作剧般的行径——跪下。”
她一双古井般的眼直勾勾看向君承,却没有动。
“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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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濯两人在门口就看见她跪得笔直的背影。黎王的寝殿灯火辉煌,将她的背影投在她的身后。她的影子和她一样孤立成不可侵扰的姿态。
倒像是欺霜傲雪的风骨,只不知她是为何做出这般姿态。
他们不过是抽空去提审,不想回来路上,便看见父王身边的侍儿急匆匆地迎上来,火燎眉毛般。
其实方才在稍远处,他们就已经听到一声暴喝,近乎歇斯底里。
——跪下!
苍老嘶哑,显然是“那个人”的声音。没有刻意做出沉稳持重的表面功夫,而是忍无可忍的一声霹雳惊绽。
他们不知道这样的勃然大怒意味着什么。
这会儿君承的声音又已经趋于缓和,“华国破亡是大势所趋,就算不是当日,也会是过去或未来的某一日。你的父母独自支撑华国,看似辉煌……”
说到这里,他猛然顿住,沉沉叹息了一声,“洛子娴,若你执意糊涂下去也罢,孤就当作陪孩子戏耍,下完这一局棋。但孤并无半点对不起你。”
他们似乎又听到少女似有似无的一声嘲笑。两人不约而同地低头看向她,却得不出什么结论——她的头也是低着的,似乎是盯着膝盖前方的地面。
因为是这样的姿态,他们没看见她眼眶里的淋漓波光。
看,无论她多么不甘,华国都终究是没了。也许以后她只能在什么史册上看见有关它的只言片语。而她如今,是在黎国的土地上,将要给黎国的王下跪乞怜。
无论她多么恨,她的父母都已经在两年前那个有濛濛薄雾的晨曦里,像星辰一样坠落。他们去了于她而言遥不可及的远方,便再也不能回来。
上则九霄,下则九泉。他们自以为走得潇洒坚贞,却要她握着一块冰冷的玉石,继续游走在同样冰冷的人间。
而始作俑者,还能在这里猫哭耗子。好一场滑稽戏码。
她仍是即温婉地开口,“黎王陛下一片苦口婆心,子娴深铭五内。”
君承定定地看向她,“子娴是要执迷不悟了?”
洛倾城盯着地面不出声。明明做出了这样诚恳的姿态,怎么就是执迷不悟了?
君陵看这两人针锋相对,心中莫名不快,终于按耐不住出声,“父王。”
洛倾城听见君陵的声音,怔忡一下,又很快回过神来。
大概聪明人都喜欢惺惺相惜,昭阳虽然防备君承,却是很喜欢君陵。许多年前,她跪在母亲面前磕磕绊绊地背《策论》时,起之也常突然出现在书房,三言两语替她解围。
现今她早把那些兵法政术倒背如流了,她面前跪的是他的父亲,一个战胜者了。
世事无常,果真是个怎么用都合适的感慨。
君承不知道短短一瞬,她的思绪已经百转千回过一遭。他只随意地看一眼站在门口的两人,“几步路的工夫,让你们走得像是过了大半辈子。”
君陵一梗,没说话。倒是君濯睨着眼睛瞥了君陵一眼,看他没有说话的意思,才回一句,“儿臣知罪。”
“不骄不躁乃贤士风度,当作奖率,何罪之有?孤命长得很,等得起。”君承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极随意地一摆手,“坐吧。”
“是。”两人左右看看,除了太医坐过的一个矮凳别无他所,干脆不避忌地挨着君承坐在床上。
君濯伸出一只手按住君承的手,赔笑道,“父王何必动怒,伤了自己的身体就是得不偿失了。”
君承哼一声,眼睛斜斜地瞟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少女。
君濯却好似没看见他的眼神般,有意无意地引开了话题,“宴上的二十余舞姬,整个殿內的侍卫宫人,都已经审过了。”
君承也顺着他的意思接了下去,“如何?”
“并无异样。”说出这四个字,君濯垂下眼,许是不经意地说一声,“父王应当看顾些自己身体。”
话说得委婉,却是默认了这不过是他一个人的臆想罢了。君承有意无意地瞥洛倾城一眼,心中不由又是感慨又是惊骇。
不愧是他们的孩子,果真是好手段。
只是她究竟怎么把这个偷天换日的戏法,做得滴水不漏?
君承凝神思索,其它人也不敢贸然插话,于是又是鸦雀无声,只听得到窗边更漏滴水的细微声响。
君承苦思冥想的同时,洛倾城却始终不动声色地低头跪着,莫名使人想起一句诗来。
静女其姝。
君陵装作不经意地朝她扫了一眼,恰好看见她嘴角勾起轻嘲的弧度。
这世间,只要你想得到,就总有办法达成。
她甚至乱了庙堂江湖井水不犯河水的规矩,只为了这个小动作完美无瑕,毫无纰漏。
而他们还以为,自己依靠的,只有九宫随形卫。
她不为仇恨而生活,可既然刻下了仇恨的划痕,终究不能一笑置之。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方才她一副抗拒的模样,看似对君承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却是实实在在地听到了心里。虽然不以为然,但不妨碍她做出一副虽然不甘却诚恳无辜的样子。
她想起君陵一声暴喝后,恰到好处敲到自己膝盖上的石子,大概明白了些什么。
君承这是想——建立起自己的随形卫?
可是他不知道,过去辉煌的华国只有一个,忠良死节的洛相只有一个,临危受命的昭阳只有一个,力挽狂澜的洛明河只有一个,而那半枚碎玉,如今……也只有她手中的那一个。而这些,都已经崩塌成斑驳碎片,呼啸着四个字。
——大势所趋。
她知道的,这便是所谓大势所趋。
华国式微,覆灭是迟早的事。可偏偏是倾覆在他们手里。谁攻破云京都行,可君承却不行。
当年洛明河曾经开玩笑般,指着君承对她说,“城儿,你君伯是帝王之相,恐怕哪日云京陷落了,我们可只能依附他了。”
一语成箴。
可是不是“我们”,只有“我”。
没有洛明河,没有昭阳公主,也没有她两个渺无音讯的妹妹,只有她,只有洛倾城。
君承这王位,来得不够干净。君承的黎国,来得不够光明。
“君伯,你活不久了。”
明明是慰问般的语气,却偏带了股冷冷清清的味道。
君承身子一僵。
宴上那神似昭阳的人,也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神色幽冷:“君伯,您活得已经够久了。”
明明洛倾城的语气平淡无波,还带着些贵女特有的优雅矜持,却似乎让他看见了手持铁链的无常恶鬼。
两人顺着君承的目光看去,也不由心底一寒。
君陵紧抿唇线,若有所思地对上她的眼神,一言不发。而另一边君濯却极快地反应过来,眉梢微微一挑,“看来子娴到底还是意难平啊。”
“只是如今,这的确不是你的华国了。”
若有所指的一句话容易使别人摸不着头脑,在场的人却都听懂了。
他继而沉吟不语。大约叫她又跪了半盏茶的时间,又沉声道,“你们将她送到噬牙狱看看——活不久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