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真相
午膳后,凌宣静静一个人靠在阔大的雕龙刻花大椅上仰面闭目凝神。忽然道:“去接辛贵人来。”“回皇上,辛贵人还在佛堂抄经,为太后祈福。只怕此时去打扰不宜。”皇帝的嘴角不易觉察的微微扬起,但那丝冷笑立刻又消弥于无形,只淡淡道“太后身体已经痊愈。况且佛祖已经知道她的一片仁孝之心,不用在抄了。”
小顺子飞奔至佛堂道:“奴才见过辛贵人。”
“平身。”对于他的到来,辛玉颇感意外。
“谢贵人,皇上在承光殿休息,命奴才来请辛贵人。皇上整日忧劳国事,贵人跟皇上谈话不宜涉及国事。切记。”
午后的殿中本来静极了。辛玉悄悄起身。皇帝犹自在安睡。因为太安静,依稀连他呼吸声亦能听见,极是均停平缓。殿外的阳光经了雕花长窗上糊着的雨过天青色薄纱,投射进来只是淡白的灰影,映在一格一格平滑如镜的金砖上。忽听窸窸窣窣锦被有声,心下一惊,却是软罗帐内的皇帝翻了个身,四下里依旧是沉沉的寂静。轻轻走至窗前,廊上值守的宫女、黄门昏昏欲睡。这样的安静,仿佛要天长地久永远这样下去一样。静静坐在床前的凳子,随手拿过绣了一半的帕子绣了起来。恍惚窗外像是起了微风,吹在那窗纱上,极薄半透的窗纱微微的鼓起,起身正欲将那窗子要放下来。
忽听身后一个醇厚的声音道:“不要放下来。”她一惊回过头来,原来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手撩了帐子,便欲下床来。见放在凳子上的花绷子,便拿起来瞧,纯白色的帕子上,用绿色的丝线绣了疏疏几枝翠竹道:“好是好,就是太素净了些。”
她忙上前跪下去替他穿上鞋。皇帝犹有一分睡意,三分慵懒:“什么时辰了?”“下午末时。”“叫人进来伺候吧。”司衾尚衣的宫女、黄门鱼贯而入,替皇帝更衣梳洗。凌宣笑道:“睡了这一觉反倒迷糊提不起精神,去上林苑提提神。”
上林苑里鸟语花香,佳木葱茏、古柏藤萝,将苑中点缀的情趣盎然。见此情景,凌宣身心放松了不少。牵着辛玉的手边走边感慨道:“当年先帝出生入死打下大汉天下,开创出千秋盛世。朕也想做个明君,像先帝一样。”
心中有千百句谄媚之言,然而片刻的转念道:“别人能成就的,皇上也可成就。舜何人也?禹何人也?皇上英武、盛年。创不世之荣业,此正其时。”
“你这么想的?”凌宣微眯着眼颇感意外道。
辛玉跪下抬头含笑看着他道:“臣妾如此样仰看皇上。”
凌宣微微一笑双手扶起她道:“你读过书?”
“在家时,父亲教过,略识一二。”
“喔。女子无才便是德。”凌宣哈哈一笑,用手指了指她。
辛玉偏头想了想笑道:“那得看有什么才。”
凌宣笑逐颜开,伸手搂住她道:“好伶俐的一张嘴。”
来到一段久经暴晒的朽木前,一老妇正在擦拭。见他们来,慌忙跪下叩头道:“婢子见过皇上,见过贵人。”
凌宣问道:“这里为何摆放一段枯木?与此处景致不搭。”
老妇答道:“回皇上,这不是朽木。这是木化石,乍看似朽木敲之却铿锵有声,确为石质。尤显珍贵。”
“嗯”凌宣听见声音有些熟悉,便走近了些道:“你抬起头来!”
妇人抬起头,从脸上撕下薄薄一层东西,含笑望着他。原来当时太妃实在担心凌宣的安危,所以把他的乳娘留在宫中也好暗中照顾。奶娘用了易容术,把一种叫人皮草的草根煮熟,糊在脸上,便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相貌。
凌宣惊喜道:“乳娘,你是乳娘。快快平身。”
妇人站起身来小声道:“请皇上近一步说话。”
凌宣吩咐道:“你们都在此等候,只留下小顺子一人侍候即可。”走了不远,妇人看左右无人便跪下道:“皇上,太妃娘娘并非患了暴疾而亡,而是太后蓄意谋害。奴婢这有一封太妃留下的亲笔密信,请皇上看完后马上毁掉。”说完双手呈上一封信。
凌宣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太妃因劝谏皇上读书,太后怀恨在心,恐皇上日渐长大,羽翼渐丰,到时不能左右,便毒杀太妃。有一瞬间的怔仲,随即嚓嚓几下子将信撕成粉碎恨恨道:“想不到太后心肠如此狠毒,此仇不报,焉能为顶天立地男儿。”
妇人唬得慌忙叩了几个头道:“太妃说只想让皇上明白太后是怎样一个人,也好日夜提防。但皇上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小心被看出端倪,招来杀身之祸。奴婢见过皇上一面,太妃临终托付也已了却。况今日之事若被太后知晓,也断断容不下奴婢。希望皇上做个明君,不负天下百姓。”
此时凌宣站在御书房中推开窗子,一阵微风吹过,树上不知惊了什么鸟嘎嘎叫着飞起。
清凉的风镇住了心,他才清醒过来:这是真的?太妃之死,他早就隐隐约约觉得和太后有关,但万万没想到她会下此毒手。太后把持朝政,独揽大权。沈冀排除异己,谋杀忠臣,贪赃枉法。朕对皇后百般隐忍,可太后凡事一直站在皇后立场,不时训斥朕。一个个画面闪电似的一跃而过,他‘呼腾’软坐回龙椅中,双手抓着桌子边,十指都捏得发白“朕该怎么办?怎么办?”
门外小顺子轻声道:“已经好几个时辰了,皇上不知在里面干什么,也不用人侍候。”
小安子用手指在嘴边一比划道:“嘘,小声点。皇上不知为什么正烦恼呢。别出声。”
这时太后由黄门引路,侍女如意,玲珑陪同来到御书房门外。
小顺子、小安子一见,慌忙上前跪倒叩头道:“奴才见过太后。”
太后问道:“听说皇上下午从上林苑回来一直把自己关在御书房中不肯出来,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异口同声道:“奴才不知道。”
太后怒斥道:“没用的东西!哀家去看看皇上!”
“奴才去通传一声。”
“不用了。”
身边黄门推开御书房的门,太后进来后见凌宣正坐在龙椅上,手支着头,微闭着双眼,听见门响,闻得动静睁开双目。极力按捺着自己,下颏向回收着,像是齿缝间向外艰难的吐字说道:“不知太后驾到,儿臣未曾迎接,还望太后见谅。”他毕竟不是市井百姓,尊贵的血统身份优良的宫廷家教,已经融进他的肌肤血肉心智神魂之中,尽自心中愤恨,心神中的这点灵光仍旧不泯。
太后一摆手笑道:“皇上太客气了,哀家听说皇上从上林苑回来,把自己关在御书房好几个时辰不出来。哀家不放心,特意来看看。”
凌宣望着她一脸关切的神情一如往日。但现在看来仿佛不认识一样,总觉得她的一言一语虚伪透顶淡淡道:“没什么,儿臣下午从上林苑回来,觉得有些头疼,所以在这里歇了会儿。此时没事了,多谢太后关心。”
太后缓缓道:“母子一脉,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只是哀家怕皇上在外听了些不该听的话,乱了心智,凭空添些烦恼,那才不应该呢。”
凌宣心下有了几分警觉道:“儿臣未曾听别人说些什么话。许是下午上林苑里风凉,不小心被风吹了的缘故。”
太后看了他一眼道:“那就请太医来为皇上瞧瞧。若没什么大碍,哀家也就放心了。那哀家就先回去了。”
凌宣躬身行礼道:“儿臣恭送太后。”恨恨盯着太后远去的背影,双手已经攥成拳头。
原来太后一直在他身边安插内线,监视一举一动。今天下午,凌宣支走身边奴才,同一老妇密语多时及至后来老妇跳进自尽,内线全部密报于她。可惜老妇已跳井自尽,无从得知谈话内容。她来看望他实为探探口风,谁知他矢口否认见过老妇人。
回到长乐宫内,太后坐在桌旁正在思量着这件事。
侍女如意端过参汤小心翼翼放在桌上轻声道:“太后从御书房见过皇上回来后一直郁郁不乐。太后整日操劳国事,还是要保重凤体。奴婢让小厨房进了一碗泡菜国参汤,趁热喝了吧。”
太后端起参汤喝了一口放下道:“如意,哀家刚才去看皇上,看见他的眼睛通红,好像哭过。哀家总觉得他和从前不一样了。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如意想了想轻声道:“也许皇上有别的事吧。”
这时,外面亮起了一道闪电,把屋子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几乎同时爆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炸雷,倾盆大雨直泻而下,狂风呼啸中湿淋淋的树叶发出沙沙响。
太后侧耳凝听外面的雨声:“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