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桂章
“姐姐,我是小甘罗!”七岁的程克定舞着小木枪,披着冬天才该上身的猩红小披风,和怜玉嬉闹着。清河家中的花厅里,怜玉又和弟弟在一起了。
“人家甘罗是文臣,你拿着枪装什么宰相。”怜玉清甜如幼儿的嗓音含了一丝亲切,“今日不去上学堂,你又玩疯了。”
克定说:“在学堂比在家里好玩,学堂里小人儿多,玩起来有意思。”
怜玉开玩笑道:“那你上学堂就是为了去玩呀?”
小克定答道:“不是,去学堂自然为了念书,爹爹说念好了书让我进京赶考,当大官儿。”
科举选拔官员,怜玉早就知道了,怜玉觉得这是开创之举。怜玉逗起了小克定:“你能出人头地,黄家那个小贞淑才能看上你。”
克定小嘴不屑地一撇:“那个丫头啊,比我大两岁,我得叫她姐姐,大人都夸她聪明、懂事、伶俐,我可不这么看!”
怜玉问道:“为何?”
克定不屑道:“在大人面前真懂事,和个小大人儿似的,会来事,背地里对我可凶了,可霸道了!这样的丫头,我可看不上!”
怜玉问;“长得怎么样?”
小克定说:“挺漂亮的,鼻子真好看,哎,过了一年了,想不起来了。对了,长得挺白的,就是鹅蛋脸,脸红红的。”
怜玉问;“你没问问她念没念过书,识不识字?”“嗯,好像念过书,还会骑马。”
怜玉省亲的最后一天,克定去上学堂,哥哥早就由父亲举荐在外做官,家中无聊,便和罗成一起上街玩耍。
午间,这对金童玉女正在酒楼用餐,听得一个稚嫩尖脆的声音说:“小二,上一碗水晶虾仁馄炖,再上一盘白玉丸子和一盘翡翠绿豆糕,馄炖汤里多放醋。”
怜玉往那一看,是几个绫罗包裹的小孩,不过七、八、九岁模样,为首的是一个穿鹅黄柔绢衣裳的小女孩,那两个小男孩倒像她的小喽啰。
怜玉喜欢孩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才安心去用她眼前的蜜饯澄粉。
正在这时,隔壁传来了一阵哭声,听上去是孩童的,很畏缩,抽抽噎噎,仿佛哭也不敢哭似的。一阵骂声从隔壁穿来:“贱丫头,扫个地也不会扫,我教你怎么扫地!”
怜玉搁下陶匙,秀眉微锁,一层乌云漫上她娇美的小脸。罗成低了头,仿佛没有什么事似的,却隐隐也有不安。满屋的客人都各吃各的,仿佛不过听到一阵风声,那个小女孩却放下筷子跑了出去,那两个小男孩紧紧跟上,小女孩跑出去的时候,隔壁传来一阵激烈的啼哭声。
怜玉坐不住了,也放下汤匙跟了出去,罗成只得紧随其后。隔壁屋里,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正在抽抽噎噎,一个面阔体肥的妇人,想必是酒楼的老板娘,正拿着一把鸡毛掸子教训她,小女孩抽噎得泣不成声。
“老板娘,不许打人!”天真大胆的小姑娘两手叉腰,架势像个二十九岁的大人似的。
老板娘看眼前是三个孩童和两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只是看着都像有钱人家的子弟,怕有人撑腰,于是用鸡毛掸子指着那个小不点的女孩骂道:“这丫头,扫个地也不会扫,我得让她长点记性!”
怜玉看着那个可怜兮兮,满面泪痕的小女孩,忽然问道:“大娘,这是您买来的小丫鬟吗?”“是啊,她爹上个月因病没了,她娘养不起她,她娘有福气养了仨孩子,可惜自己就是个药罐子,穷得只好讨饭,不忍闺女跟着要饭,就把这个孩子送来做活儿。”
怜玉蹲下身子,跟这个小女孩差不多高,一边用罗帕为她擦着眼泪,一边对她说:“你可知道,若是能和家里人守在一块儿,要饭也强过孤苦伶仃。”
小女孩梳着两条弯弯的麻花辫,圆圆脸苍白的,眉清目秀。
“叫什么名字?”小女孩呆呆的不答,老板娘一凶:“问你哪!”“桂章。”小女孩嗫嚅着说。
“几岁了?”“六岁了,叫赵桂章,什么都不会,笨手笨脚!”老板娘代为答道。
“她娘在哪儿? “在街上要饭!她哪,住在柳槐巷最东头那家,唉,苦命的人儿哪!”
怜玉向罗成使了个眼色,罗成问道:“老板娘,你买这个丫头花了多少银子?”
如今这么一个小丫头,几升粟米就能换来,甚至更贱,老板娘开口却是:“十两。”十两银是寻常人家几口人半年的花销。
罗成历经世事比怜玉多,眼睛转了转,向那妇人说:“给你十两银子,这顿饭钱也不少给你,把这丫头给了我们,你看如何?”老板娘看眼前的少年白衣翩翩,金冠束发,怕有什么来头,只得说道:“罢了,就依了公子。”
“姐姐,”一个玲珑清脆的童声说道:“我还想叫爹爹拿银子赎她哪。”
怜玉站在小桂章身旁,看着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温和道:“你若喜欢她,我们便把这小姑娘送你。”
“算了,”小女孩笑笑说:“这丫头眼神呆滞,只怕不好调教。”
“小妹妹,你是谁家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我是黄将军的女儿,我叫黄贞淑。”
带走小桂章之后,罗成和怜玉先去了柳槐巷,走到最东边那家,叩门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妇人,怀抱一个面黄肌瘦的婴孩,牵着一个三岁男童。
“娘!”桂章带着哭腔叫着,眼泪滚落下来。“桂章!”那妇人惊叫着,“桂章你怎么…”“娘,孩儿回来看你看弟弟!”桂章哭喊着,转瞬泣不成声。
“大姐,醉华楼那老板娘不好,我和我郎君把桂章赎了出来,明日便要带她回幽州家里,特地带她来跟大姐告别一声。”怜玉抚着桂章的头说道。“谢谢小娘子!谢谢小公子!”那妇人也泣不成声。
回幽州的路上,王妈妈和春娇坐一辆车,怜玉带桂章另坐一辆车。小丫头此时换上了七岁弟弟克定的旧衣,丝绸衣服包裹下的小家伙体面了许多,浑身弄得干净,香香的,值得亲近,眉间朱砂一点更显小脸白皙匀称。抚着桂章瘦骨嶙峋的小手,怜玉心想,父亲早亡,母亲沿街乞讨,长女卖身为奴,家里还有一个三岁的弟弟和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弟弟,这家人怎就这般命苦?
怜玉回忆,昨日看那妇人给婴儿喂奶,娃娃咂不出一点儿奶水儿,饿得哇哇直哭,真使人不忍卒睹!纵使施舍给贫妇五两纹银,未来又能如何?
车帘打开,天光进来,纯白温润的怜玉沐浴在初夏温热的天光里,一路看着光景回到了幽州。
缀珠楼的雕梁画栋、罗绮招展使小桂章仿佛一脚踏进了罗绮丛,晕头转向。
怜玉和婆婆秦胜珠站在游廊上逗着鹦鹉,一直拉着小桂章的手,不肯松开。怜玉童音未褪的嗓音一直在教导鹦鹉说话,秦胜珠心中微微叹息,
几曾何时,她也像怜玉一般乖巧善良,也像怜玉一般眉清目秀,也像怜玉一般无忧无虑,但是即使是少女时候的自己,也不如怜玉纯真可爱,怜玉是钟灵毓秀的小丫头。
怜玉回到幽州这天恰是端午,插艾蒿喝雄黄酒祈求平安。缀珠楼里众女孩儿分食五毒饼时怜玉还开玩笑说自己是“百毒不侵”,倒是她那颗心,真的是百毒不侵,是水晶做的,纯净透明。
即使是不久后就到来的切切实实的欢爱,也仅仅使她与罗成感情弥笃,却没有改变她纯净的魂魄。
可是怜玉的纯真没有抵挡住成熟带给她身体的一天天变化,眼看着身姿日渐丰腴,皮肤日渐鲜润,十五岁的女孩儿有了少女的窈窕鲜美,却还有孩童的童真稚嫩,只见娇俏的脸儿越发白里透红,眼睛变得跟葡萄珠儿一般有神采,看着铜镜中一天天俏丽的人影儿,怜玉明了自己十五岁的身体已经变成了爱恨欲望的温床,唯有坚贞纯真的心才能救赎魂魄。(2015.11.16,温玉吟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