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玉叶
病中,怜玉恹恹坐在案前,胳膊下压着一本《世说新语》,虽然好了不少,却总打不起精神。
春绮托着一碟玲珑的糕点放在怜玉面前说道:“少奶奶仔细看伤了眼,不如先吃几块玉露糕歇歇吧。”
怜玉拈起一块小巧的糕点,品着它的清甜,说道:“白玉糕只是一味地甜,玉露糕却是一味极好的药膳,清热生津,润肺清甜。”
春绮笑道:“这可是宫里的点心,哪有不好的。”
怜玉托着额头,恹恹道:“清明还有精神出门,如今却只是不适。”
春绮说:“少奶奶比先前好多了。想想清明出去踏青看到的青山绿水,心情就好了。”
怜玉清明出去踏青了,因为婆婆秦胜珠看怜玉好多了,怕怜玉病中闷坏了,清明时便叫罗成带她们婆媳出去踏青。
清明那天怜玉坐在车上,掀开车帘儿,闻着郊野初春时节清新的空气,看麦田里长出了浅浅的马鬃毛一般的青翠麦苗,看早春终于带着清新冷冽的气息来到了人间,身心似乎比前些时候神清气爽。
然而,踏青回来后,病情依旧是加重了。
十五岁青春的年纪,娇嫩如花,刚刚经受到人间的风雨,稚嫩的灵魂难免疼痛。
终于有一天,怜玉又陪着秦胜珠和王妈妈在花园里游玩。阳光暖暖的,照射到花园,桃红小袄已经穿不住了。王妈妈说:“今年气候真特别,没有春天,从冬天直接到了夏天。”
怜玉挽住婆婆,问道:“娘,天暖了,我好回家看看亲娘了。”
秦胜珠抚着怜玉纤细的后背说道:“你身子才好,还虚弱,再休养休养,我再让成儿送你回家看娘。”
一场新雨过后,雨珠顺着窗户滑下去,透过轻薄如影的粉红色窗纱看去,十分温柔旖旎。一扇扇窗户都打开了,用木杆儿支撑着,清晨的阳光便照进来,照着桌子上插得像林海一般的毛笔,十几块深黑的砚台,小茶几上雪白的瓷器。这是一场润如油酥牛乳的好雨。
怜玉和春娇才从婆婆秦胜珠那里请安回来,便在一张狭长的小书桌上温习着一本小楷字帖。这是卫夫人簪花小楷,卫夫人乃是魏晋书法家王羲之少时的老师,其字体清婉灵动,易学难精。
怜玉今天穿了身半新不旧,颜色清淡的家常衣裳,浅绿的裙子上系着条素白的绢纱,紧紧地勒着她窈窕的腰肢,越发显得那纤弱如垂柳般的腰儿不盈一握。因为今天又不会客又不出门,连头发上亦没戴什么首饰,简约清爽的桃心髻上只是插着五支银发针。
春绮不禁说道:“少奶奶先让我帮你挑几支钗子珠花儿戴上再练字吧,女孩子家太素净了也忌讳。”怜玉今日懒洋洋的,头也似乎抬不起来,说道:“我不想动弹,写完字儿再说罢。”
春绮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倒上一杯少奶奶爱喝的甜果子茶,就在一旁看着与她一样默默不语的少奶奶。
轻纱一样的竹纸揭过了一层,怜玉一抬手,宽松的滚边玉白绫儿袖子往下一掉,露出了纤细如枝的手臂,那手臂真像是轻轻一掰就能折断了似的。而且那条细弱的手腕已经失去了血色,看着更像是能够折断的样子了。
逐渐明亮起来的日光,轻轻地朝花梢上爬上去,朝已然绿成一片的高大梧桐树上爬上去。怜玉纤柔的身子微微歪斜。这时她又想起,长辈们都说,身子正了,心才会端正,才能写好字。于是她又稍稍坐正了身子,呷了扣果子茶继续写下去。
渐渐变得金黄灿烂的阳光,慢慢照上怜玉苍白消瘦却不失清秀的面庞儿,怜玉终于轻轻搁下了鹤毫笔,将字帖缓缓搁起。春绮的嗓音轻柔得像窗外柔软的兰花:“少奶奶今日练了一上午字儿,我陪少奶奶上外头走走吧,咱们花园里都有多少天没看着这样好的日光了。”
怜玉说:“出去逛自然好,不过咱们把小抽屉里的珠花拿出来戴着吧,我还想换身精神的衣裳。”
两双纤细的手,将小小的靶镜,两三个文具盒、小巧的抽屉,在狭长的小桌子上放好。素净的小桌子,立刻被点缀得热闹了起来。
怜玉看着铜镜里并不很清晰的倒影,那是张十分小巧的瓜子脸,小得有些出乎意料。因为小,显得格外秀气,双眼也更显得清澈些,如同一对水银丸儿浸在旧铜镜有些模糊的光泽里微微转动。
其实怜玉已经比小时候好看多了,十五岁的她,青春靓丽,日渐丰满,有时午后独卧碧纱橱,望着自己日渐丰腴的身体,心里总有种微妙感。
尽管隋朝风气开放,但由于多年的娇生惯养和闺阁教化,怜玉纯洁得像一张白纸。
十五岁的童养媳程怜玉并不懂男欢女爱,每次罗成与她狎昵,拿毛笔轻敲她的耳朵、抚摸她的青丝、抚摸她的娇躯,亲吻她的秀发和面颊,怜玉都只是乖顺得像只小猫。她和罗成之间,仍旧只有孩子们纯洁的感情。
翠绿的玉钗插在细细梳好的云鬓之间,明净的光华微微闪动,一串珠穗沿螓首微微垂下。怜玉缓缓系好茜裙上腻白无瑕的福寿团圆玉佩,向春绮说道:“我们上花园里走走去,去看看虞美人儿和三色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