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涌
灰蒙蒙的夜色,冷清清的几粒星子仍半挂着,半明半昧的,如同未睡醒的人一般,带着几分倦意。
哒哒哒的细碎步声与急促的喘气声越来越近,给这寂夜添了几许紧张的气氛。清寒的手在看不见的地方微微一动,“主子,有人。”
洛倾城弯了弯眸,抬头看天,一举一动都依旧是贵女的风范,“唔……谁?”
“那个小丫头。”
洛倾城深吸一口气,“哈……”
大半夜的,不睡觉急匆匆地往这里跑,是要捉鬼不成?
这样想着,洛倾城懒懒地扶着桌子站起来。清寒与她对视一眼,飞快地藏了起来。正这时细细的拍门声响起来。
笃。笃笃。笃笃笃。
即使知道外面过是个小孩子,洛倾城也没有急着去开门,而是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门,“我睡了。”
细细小小的声音从门缝儿挤进来,“阿洛姐姐。”
洛倾城又重复一遍,“我睡了。”
门外静了一瞬,却很快就又有声音,“你要睡不着了。”
洛倾城轻哧一声,脑袋后仰靠在墙上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门的纱窗上那个冒出个尖尖的小头顶。
虽然没人理会,但那声音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父王今天看上去很不对劲,像见了鬼一样。”
洛倾城这才掀了一缝唇角,如同嘲讽,“心里有鬼才会看见鬼。”
这时候落倾城的声音平平淡淡,似乎说的只是今天吃了些什么一样随意平常。事实上他说的也的确是这种平常的话题。
“召你的宫人已经在路上了。”那个声音也因为她的不在意冷淡下来,停了一会又加了一句,“二哥哥和梓兰君也跟着一起来了。”
洛倾城眉梢一扬,“那两个都是你的哥哥。”
“唔。”听她不在意地扯开了话题,小人儿不满意地捶了下门,“你怎么还不跑?”
洛倾城笑了,“我为什么要跑?”
“我知道那是你做的!”
洛倾城却无动于衷,只听声音的确是迷惑茫然的,“我做什么了?”
她现在不过是个不大搭理人的,落魄了的前朝贵女而已。
“这会儿了,你在你的寝宫睡得很香呢。”
这话说得莫名,但小人儿似乎是听懂了,嘴唇嗫嚅了几下却没有再发声,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她想说你小心,想说无论什么事你都要一口咬定不是自己做的,想叮嘱很多,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洛倾城自有自己的打算了吧,必然能应对得完满。
何况,她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叮嘱。
听到娃娃细碎的足音远去,洛倾城也不再靠在门边,而是站了起来,低头整理自己一身白衣。
山雨欲来,却连风都懒得起一丝。莫非还是想杀她个措手不及?
可惜她早已猜到了这样的发展。她洛子娴是个年轻的,却不是个傻的。
夜深寂寂,东方只一线惨淡的白。
洛倾城低下眉眼,云淡风轻地吩咐一句,“你去看看他们如何吧。”
没人应答,梁上一道黑影飞快掠过。
这时候听过去,整齐划一的步伐声已经近了,中间夹杂着些低声交谈,其中只有两个声音不曾刻意压低,被听得分明。
先是温温润润,听上去却不太有气势的声音,“子娴……如今就住在这种地方?”
然后便是另一个声音,伴着整齐的步声,竟然也像是跟着节奏,“不然呢?仔细说起来,子娴如今也不过是个粗使丫头罢了。她有单独的屋子可以住,就已经是造化。”
先前说话的那个立时缄默了,又一同走了十几步的距离,方才逸出一声叹。
洛倾城听着他们对话,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有室内昏黄烛光跳跃。
其中一个声音显然是太子君濯的,而另一个声音却似乎没听过,但她还是猜出大概那人便是刚回来的梓兰君了。
洛倾城忽然就弯了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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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来到院中,都带着些疏懒神色,步子听上去倒是整齐的,只是有些虚浮无力,显示一行人都不大有精神。
好好的夜宴,王却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似的,惊惶不已地命人将一众舞女抓了起来,却又没什么缘由,就像他只是乐意这么做而已。
折腾大半宿后,他又要在黎宫中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宫人。即使宫人去处都有藉册登记,但宫中除了近身的侍儿,其余便只是以数字记载,而陛下急切且语无伦次的重复叨念,却是一个有名有姓的名讳。
若不是小殿下的提醒,这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
只是这一番折腾下来,即使两位殿下亲自随同前来,他们也还是一副蔫蔫的样子。
即使如此,该召的人还是要召过去。虽然心有怨尤,到此地之后早有人过去扣门,“当当”的声音虽然并不尖锐,但在一片寂静中也尤其刺耳。
里面的人却好像没有理会,习武者能听到里面人深长均匀的呼吸。
屋里熄了烛火以后,黑沉沉的一片,但也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洛倾城就靠在墙上听外面的动静,眉眼垂下,被窗纱削得淡了几分的微暗光线穿过她的睫毛,投射下涂黑的阴影。
一次。
两次。
三次。
门外的人终于不耐,君濯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踹开。”
可是即使听到了这句话,里面的人却还是没有动静。为首的侍卫以眼神询问君濯,看到他点头以后,才蓄力。
一……二……侍卫在心中默念,正要冲开时,门却哗然一声被拉开,伴着一声平静温婉的声音,“天色尚早,诸位这是做什么呢?”
明明是质问般的话语,语气却不尽然是咄咄逼人,反而像是是随口一说而已。
叫人如入春风里。
几乎所有人都怔了一下,目光集向门口。
说话的人长发未绾,直垂到腰际,仿佛随时会有水珠顺着这乌色的道路滑下来滚入夜色。瘦削的身段裹在一身严严实实的雪色中,只在袖外露出一段皓色,但其实与衣袂的颜色也不大分明。
众人手中的火折子将院子照的有些亮了,洛倾城背后的屋里却是暗色萌生。而她就站在光与影的分界,半光半影,如同一幅水墨,寥寥几笔,得尽风流。
佛曰一花一世界,若果有人曾拈花微笑,她可是那被拈在佛陀手中的那一绽盛世白莲?
一时间没人说出话来,只有不声不响地站在众人之后的君陵看见她这模样,眉头几不可见地聚拢又散开。
她的确是落魄了。
自己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那个故作老成的女娃上。那时小小的丫头,根本不会容许自己这样随意。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尺子度量出的一般。
以前的她绝不会容许自己这样失礼地出现在人前。
君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君濯看着她笑了,“子娴。”
洛倾城的目光聚焦到君濯脸上,眯起眼细细打量了一番,看上去有点呆。
一番打量后,方才慢悠悠地地开口,“清许。”
哟,差点就以为她要玩贵人多忘事的戏码了。君濯双手一拍,“带走。”
君陵不赞同地瞧了他一眼,他却不为所动,又重复一遍,“抓起来,带走。”
洛倾城却一挑眉,眼神带些莫名意味,“难道黎王陛下说的不是‘请’字?”
君濯失笑,“你做了什么当得起一个‘请’字?”
这两句倒像是老友之间的谈笑风生,不由令众人惊异——黎王陛下与华国两位名人的交情,知道的人屈指可数,故黎国的太子殿下,与前朝的贵女有故交,也有些匪夷所思。
“殿下还是这样牙尖嘴利,倒是会逞嘴皮子上的威风。”少女眸光幽幽,不阴不阳地说一句,却显然没多大恶意。
看着一应侍卫果然上来要捆她,洛倾城却是不慌不忙地后退一步,垂下眸子看自己的脚尖,声音温和寡淡得像是白水,“殿下成了殿下以后,更加会耍威风了。还真是始料未及。”
众人正要往前再走一步上前绑缚,却被君陵一飘眼神制止。
自开门起就没过说话的君陵看见他们这样相互调侃,眉心不由跳了跳,“你们倒是在这里打得火热,忘了来这的目的。”
说着已经转身走在前头,根本不看两人,“你们都是金雕的嘴皮子,钢铸的牙齿,半斤八两,不逞多让。”
君陵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些散散的笑痕,周身的气息却是有些郁郁的。因着这层关联,看上去倒像是皮笑肉不笑。
短短几年,每个人都变得不大像过去的模样,都学得好一副虚与委蛇。
洛倾城抬眼看去,只能看见君陵的背影,但隐隐约约觉出了什么。
“人事无常,有所变化无可厚非。七殿下不也是与以往不同了?”洛倾城在他身后似是而非地说一句,仔细听的话,还带些玩世不恭的味道。
其实她说这句话不过是打个哈哈,并没多少当真的意思。
君陵实际上根本没变多少,一面是温和的,但实际上又没那么有耐心,所以这温和也不免有些刻意。
小丫头说君陵是在两年前破华前不久自请去了笛城的。不过由他这做态看来,即使是在笛城历练了两年,似乎长进也没有很大。
君陵身形一顿,随后又迈开步子,自顾自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