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迅速打响，转眼间眉烟来到江东已有三个月。

十月寒冬风声猎猎，难得的停战使得众位士兵得以忙中偷闲，这日落了大雪，笼统闲来无事，眉烟出了军营四处散步。

方走了几步，便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躺在雪地之中，那一身血与这大雪格格不入，眉烟不由想起当日她救下穆沉的情景，亦是漫天飞雪，转眼间她与穆沉却也如此这般亲密无间。

眉烟走上前去，待看清那人面容后不由微微蹙眉。

那是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童，奇特的是他的面容不似大骆人，也不是东齐人，眉烟竟一时不知他出自何处，只知他的面容俊朗阴柔，似带着几分胡人血统。而能辨认出他是男童的特征也不过是他微微突起的喉结。

小童明显伤的极重，下着这样大的雪，竟是一动都不动，出现的位置也极其特殊，他所躺的地方，是东齐与大骆的休战交界处。

一时间眉烟也犯了难，不知是否该将他带回去，却听小童含含糊糊发出细碎的声音，仔细分辨是几句简短的胡语，眉烟幼时曾耳听目渲的识得一些胡语，依稀辨得他说的是“姆妈”

眉烟的心忽然被揪了起来，她忽然有些想念起远在洛阳的弟弟，眼前这个小童也不过比祁儿幼上几岁，却不在自己的爹娘身边。眉烟不由心生怜惜，走上前去欲要抱起小童。

谁知小童在她靠近的一瞬间睁开眼睛，似条件反射一般一拳打向她。

眉烟虽有些惊愕，却也适时反应，险险避了开，心下不由错愕，这小童年纪虽幼，掌风却极其凌厉，且带着几分杀气，这使得眉烟重又审视起那小童来。

谁知那小童出完一招之后就重又昏迷过去，人事不省，眉烟怕个中有诈，小心翼翼观察半晌，确定那小童再无动静，才重又上了前去，抱起小童。

却没想到小童看上去虽不沉，实则有些沉重，眉烟估错了他的体重，连带着他往下坠了坠，又险险的捞了起来。

眉烟将那小童带回军营，简单包扎一二。穆沉恰在此时回了营帐之中，看见平生生多出的一个小童，不由蹙眉上前，查看小童伤势与面容。

却在看清小童面容后，变了变面色。“怎会是他？”

看着他这般模样明显是认识小童，眉烟有些忐忑，莫不是穆沉的仇家之子？

却见穆沉疾步出了帐子，再回来时带了一二军医，面色阴沉。“拼上你们最大的努力也要救治好他。”

眉烟有些愣的看着那些军医抢救小童，转眸看向穆沉，却发现穆沉似乎若有所思，便抬手扯了扯穆沉的衣袖。

穆沉这才看向眉烟，低声开口。“这个孩子对我来说极其重要，故而我急了些，待安顿好这个孩子，我再陪你。”

眉烟应了一声，却更是疑惑，能让穆沉急成这样的人少之又少，莫非是穆沉再年轻些时与谁的私生子？

此念一出眉烟慌忙摇了摇头，暗想怎么可能。

那小童得到包扎之后，迟迟未醒，眉烟便趴在床边守着小童，直到太阳落下山去，方听见一声低低的童音。“你是谁？”

小童起先用的是胡语，看清眉烟的面容之后复又用了有些生硬的中原话，眉烟虽有些惊讶他会说中原话，却也随即开口反问。“是我救了你，你又是谁？”

小童愣了愣，低头看着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只说了声谢谢，并没有回答眉烟的问题。

帐帘在此时被挑开，穆沉端着一盘嫩羊羔肉走了进来，见小童醒了，有些讶异，将那羊羔肉放在案几上，坐到床边。那小童看见穆沉明显愣了愣，随即快速说了一句胡语，眉烟听得他的大致意思是“我是不是又害了梦？”

“你不是害了梦，我们又见面了，小阿依那。”穆沉轻笑一声，那小童愣了愣，忽然身体前倾作出求穆沉抱的姿势。

“你都这样大了，还要我抱？”穆沉无奈笑笑，但又怕他扯到伤口，小心翼翼抱起了他。

“阿尘爹爹，想不到我还能见到你。”叫阿依那的小童似是十分开心，却又似想到什么般指着眉烟。“她是谁？虽穿男装，可我能看出，是女子。”

眉烟却是完全石化于他的那声阿尘爹爹，以至于没能听见他的后半句。

“她与阿尘爹爹的关系，如同你姆妈与阿爹。”穆沉轻笑着看着难得流露出这种情绪的眉烟，显然没打算解释。

“哦……她是阿尘爹爹的夫人！你叫什么名字？”后半句明显是对着眉烟说，眉烟顿了顿，接触到穆沉柔和的神色，有些艰难的开了口。“眉烟……在这儿，是叫做穆因的。”

“阿烟娘亲……？阿烟娘亲。”阿依那兀自重复一声，开心起来。“娘亲抱。”

眉烟有些在状态之外，所幸祁儿小时候也时常要抱，故而她从善如流的将阿依那抱了起来。

阿依那这才咯咯笑了起来，全然没有方才重伤时的死气沉沉，眉烟惊奇的发现，他裸露在外的伤口竟然在愈合。

“阿依那体内有一种蛊，这种蛊本来是被用来害人，却也能救人，也是因为这个蛊，使得阿依那逃过许多次生死大劫。”穆沉见眉烟疑惑不解，故而出言解说。

“阿烟娘亲体内，也有一个子蛊呢……让阿依那看看，呀，是灭心呢！”阿依那惊奇的看着眉烟，若有所思。“可是，可是灭心的子蛊有两个，娘亲体内只有一个呀！”

“另一个，在我身上。”穆沉适时开口，阿依那这才又看着穆沉，眨了眨眼睛。“阿尘爹爹一定很爱娘亲，才会帮娘亲分担子蛊，月圆之夜时，阿尘爹爹一定很疼吧？”阿依那有些心疼的看着穆沉。

眉烟闻言却惊诧的看着穆沉，穆沉只说引出一条子蛊后两个人便都不会有感觉，阿依那又为何会说每到月圆之夜穆沉会很疼？

接收到她的目光，穆沉略微责备的看了阿依那一眼，阿依那有些委屈的反驳。“阿依那不知道阿尘爹爹没有告诉娘亲！”

眉烟眸中一瞬蕴满惊愕心疼与不满，抱着阿依那的手有些颤抖。“阿依那，你仔细与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灭心子蛊一分为二后，活跃的子蛊被引入引蛊人体内，免不得会躁动，但平日是不会躁动的，只在月圆之夜，会吞噬掉一部分引蛊人的内力，而通常练武人的内力与经脉相通，内力受损经脉跟着受牵连，就会浑身剧痛。”阿依那说完便将小脑袋埋在眉烟颈间。

眉烟看向穆沉，穆沉却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似乎阿依那说的与他毫不相干，眉烟将阿依那放在床榻上，走向穆沉，抓住他的衣领，已是愠怒。“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不过是些微小的疼痛罢了，不至于非要让你知晓。”穆沉将手覆在眉烟手上，以示安慰，眉烟挣开他的手，有眼泪滚落下来。

穆沉在背后会承受多少痛苦，她从来不知，她做的也只有猜忌与伤害，而穆沉却默默疼着不做声，只因怕她担心。

穆沉所付出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究竟还有多少？她无从得知，并且惶恐不已，不知不觉间，她竟已欠了穆沉这样多，而这一切，该如何去还？

“阿依那可以彻底解除掉你们的蛊哦。”阿依那笑眯眯开口，眉烟闻声看去，有些愕然，而穆沉似早便知晓，并未太过讶异，却也没有说话。

“阿依那是很厉害的蛊王哦。”阿依那笑的依旧童真，眉烟却相信他所说的话，一眼便能看出灭心蛊的，必然不是寻常小孩子，只是没想到，鼎鼎大名的蛊王传到这一代竟是个小孩子。

“阿尘爹爹，阿依那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引出子蛊。”阿依那忽然没了笑意，反而带了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冷淡。“只是这种事是最强求不得，不除去那个累赘，你又怎知你们是真心还是……”

“够了，阿依那。”穆沉冷声打断阿依那。“现下战乱四起，我还没有先顾着自己的心思。等战争结束再说这些吧。反正你既然找到了我，总是该留下来的，我和烟儿会照顾好你，直到你找到姆妈。”

“阿依那，你怎么会出现在江东大营？看你的样子不像是东齐人，你也不是大骆人吧？你是胡人？”眉烟也不明所以的开口发问。

“我是胡人，三个月前我的姆妈不见了，我在四处找她，却因为一时大意落入东齐王子手上，那个东齐王子是个恋童的人，非要我做他的男宠，我跟他来到战场，寻了机会便跑出来了，可是他派了追兵追杀，我差点就死在他手上。”阿依那说的极其简单。

眉烟闻言却在心里暗暗鄙视起了东齐王子来，居然连这样小的孩童都要祸害。

穆沉闻言蹙眉，眸子逐渐暗沉，眉烟知道这是他生气的前兆，而阿依那显然也觉察出了他的变化，忙扯了扯他的衣袖。“阿尘爹爹，你别生气，阿依那原本自己便可以解决的，是阿依那轻看了那个王子。”

“他伤你多重，我要他加倍奉还。”穆沉冷声开口，阿依那眨了眨眼看着他的盛怒表情，继续劝阻。“阿尘爹爹，不用你要他加倍奉还，等阿依那见了他，自会给他些苦头尝尝，放心吧，让阿依那自己解决好不好？”

他虽然撒着娇，说出的话却让人着实无法觉得他可爱，眉烟默默看着这对“父子”，忽然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变成“父子”了。

“没吓到阿烟娘亲吧？”阿依那笑了起来。“阿烟娘亲看上去很乖呢。”

“那也不过是看上去罢了，其实你阿烟娘亲是，嗯，女中豪杰。”穆沉斟酌了片刻方才开口，眉烟挑了挑眉，姑且算他在夸自己。

谁知阿依那笑的更欢，在床上滚来滚去。“阿尘爸爸说娘亲泼呢！”

穆沉沉默片刻，阿依那和眉烟这喜欢在床榻上滚来滚去的习惯，果然是一样的，难怪看着眉烟在床榻滚来滚去的时候，他会有一种熟悉感。

眉烟更是沉默，她之前怎么会觉得这个孩子人畜的，分明是个小恶魔。

穆沉与眉烟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目光中找到了相同的感触，而阿依那久久没听见回应，偷眼看着一脸凝重的穆沉与眉烟，从床上跳下来，迈动小短腿到眉烟与穆沉身边，抱住眉烟的腿。“娘亲，阿依那饿了。”

一时间阿依那又变回小乖乖，若不是眉烟见识了方才那几幕，当真会被他迷惑了。眉烟默然片刻，看向羊羔肉，却又挪回目光。“阿依那身上还有伤口，不能吃羊肉，我去让他们给弄些粥来。”语罢便往军用厨房去。

阿依那嘟了嘟嘴，却也知道眉烟是为了他好，于是不吵不闹，只偷眼看着羊羔肉，趁着穆沉不备欲要偷拿一块，下一秒面前盛放羊羔肉的盘子便被拿走。

穆沉将一块羊羔肉放入嘴中，略略含糊开口。“没听见你娘亲说的？不许吃羊肉，为你好。”

阿依那坐在地上瘪瘪嘴开始哭，穆沉丝毫不为所动，只瞥他一眼，淡然开口。“你装乖骗骗你娘亲还好，骗我就不可能了，说吧，在雪地之中时是怎么认出她的？”

阿依那被识破也并不尴尬，只笑了笑，从善如流的坐在床榻上，因为人小，腿够不到地，只悬空着摆来摆去。“阿尘爹爹带着族弟来战场上，我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恰巧那东齐王子欲要强人所难，我自然顺水推舟了。”

“你算计谁我都由着你，只是对你娘亲你最好别起什么不利心思。我能把你从那地窖中放出来，自也能将你送回去，你懂吗？”

“爹爹，不要把我送回去，阿依那会乖乖的。”阿依那闻言变了变面色，不复嬉笑神情，穆沉冷哼一声。“最好是这样。”

阿依那低着头似是在认错，一时间帐内陷入一片寂静之中，直到眉烟端着清粥与羊奶走进来，阿依那这才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欢呼着跑了过去。“娘亲，羊奶有没有加糖？”

眉烟愣了愣，有些抱歉的笑了笑。“军中毕竟苦了些，所以……”

“唔……不加糖也不要紧。”阿依那虽然有些失望，却还是摆了摆手。“阿依那是男子汉，不用喝甜的。”

眉烟将羊奶与粥放在案几上，笑了起来。“阿依那真是乖。”

穆沉闻言轻嗤一声，阿依那有些不满的看了他一眼，跺了跺脚。“阿依那就是乖！”

眉烟有些好笑的看着他的动作，摇了摇头。“阿依那，坐好了，我喂你喝粥。”

阿依那又欢呼一声，端端正正坐好，眉烟舀起一勺粥，吹凉了递给阿依那，阿依那轻抿一口，砸砸嘴。“好喝，谢谢娘亲。”

“他会自己喝，你来用饭吧。”穆沉冷冷看了眼阿依那，对眉烟招了招手。

“他是伤者，而且他这么小。”眉烟有些不满的看了一眼穆沉，颇不赞同。

“我自己喝就好。”阿依那看了眼穆沉的神色，知他真的要生气了，忙接过木勺。

眉烟只得抱歉笑了笑，这才到穆沉身边。

穆沉放下竹著，看着眉烟，意图明显。

眉烟不由失笑，夹了羊羔肉送入穆沉口中。“你这样大的人，连小孩子的醋都吃。”

穆沉冷哼一声不置可否，许久闷声开口。“食不言。”

眉烟觉得他这番样子实在好笑，不由抬手捏了捏他的脸。

穆沉任她动作，严肃开口。“阿依那与别的孩子不一样，你莫要与他太亲昵。”

阿依那闻言有些不满的抬头。“阿尘爹爹真是的，我还在这里就说我坏话。”

“今晚阿依那睡在哪？”眉烟忽然想到这个问题，穆沉毫不在意的开口。“他睡在哪都无所谓。”

“阿依那要和娘亲一起睡！”阿依那跑到眉烟身边，扑进眉烟怀中。

“不行。”穆沉冷了脸看着阿依那。“你真想让我把你送回去？”

阿依那打了个哆嗦，干笑两声。“我还是喜欢睡树上。”

语罢不等眉烟开口，便一溜烟跑了出去，全然不似重伤的人，眉烟不由有些疑惑，却又摇了摇头，只当自己想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