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难凉热血
七月中旬,东齐国骤然袭击,打破大骆与边番国家的五十年和平。
穆沉一早便回宫请求挂帅亲征。一时间长安征兵,壮丁皆充军,余下的妇孺也各自躲在家中,食肆也确然开不下去,孙婶闭了铺子,眉烟站在食肆门楣前,望着空荡许多的长安,转了脸问孙婶。
“婶子,若是爹爹在,会不会如今民众会好过一些?”
孙婶没想到她会如此问,一时愣了,反应过后才缓缓开口。“或许吧,只是世间怕是再无眉叙这样的人了。”
“可眉氏尚存。”眉烟神色里多了几分不分明的情绪,惊得孙婶忙拉住她,声音也拔高了几分。“你是女子!烟儿,你该留在家中做些女工亦或是做你的厨娘!莫再想这些了。”
“婶子,你听我说。”眉烟却丝毫不为所动。“我姓眉,我生在军营,爹爹就那样抱着我,杀过十万东齐兵。军营的环境,我再熟悉不过了。”
“你们老眉家世代忠于皇室,换来的是什么啊?眉家军忠于帝王,换来的是什么啊?你常叔难道不比你更了解军营吗,不还是永远留在那儿了吗?”孙婶声音轻颤,眉烟硬了心不去安慰。
“若要我说,你们眉家,一个个的都是缺心眼,活该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银子!你给我回屋去,哪儿都不许去!”孙婶气红了眼圈,眉烟默然站在原地。
“怎么,婶子说的话不算了是不是?”孙婶再度拔高声调,眉烟咬唇,复又开口。“婶子,前几日长安这样热闹,那些个少年亦或是大汉,曾在食肆吃茶喝酒,聊得好不欢快,可如今,他们不知在哪个营中,是否还活着。”
“那与我们又有何干?我们是女子,是弱者,合该空等。”孙婶抹了把泪,眉烟知她是想到了当年,默默掏出帕子给她拭去泪水,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呜咽。
“可我是眉氏后人,我的血液还是热的,我的良人他要走了,我做不到空等,我要与他并肩,我能听见,我的骨血都在叫嚣着去战场,去爹爹去过的地方。”
“尚有男儿在,何须你保家卫国?”孙婶仍是蹙眉不许。
“木兰从军十二载,当时照样有许多男儿,她又为何去保家卫国?”眉烟望向孙婶,神色坚定。“昔日木兰替父从军,今我眉烟替弟征战。”
战报接二连三传入长安,眼见许多地方频临失守,骆流觞头一次想到了眉叙。
若是眉叙还在,定杀得那东齐片甲不留。
只是眉叙已然不在了。
骆流觞兀自坐在金銮殿中,沉思一夜,终是了悟。年少时候的一念之差,他现在回想起,竟是那样愚蠢。而旧人已逝,想他骆流觞贤明一世,却留有这样一个抹都抹不去的污点。
骆流觞微整心绪,传了骆顷尘来。
“边陲告急,朝中少贤能,朕欲亲征,然此去不知何时能还,朝中诸事便交由你了。”
骆顷尘似毫不意外,只略一点头,也并未多加劝阻。毕竟父子二十几年,他深知自己的父皇是什么性子,此时纵使谁来劝都不会成功。
“知道为何朕不曾立太子么?”骆流觞背对着骆顷尘,面上情绪不明,骆顷尘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父皇的心思,儿臣不知。”
骆流觞默然片刻,复又开口时带了几分疲惫。“朕不过是想看看,你们为了这虚无的位置,能相残到什么地步。”
骆顷尘却难得的有了些许情绪,眸中积蓄的怒气越来越重,却没有发作。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的确,你们这些动作,朕都清楚的很,甚至你大哥表面失踪,实则定然已被你二哥害死,朕也隐隐能猜到,”骆流觞语罢,重重叹了口气。
“父皇此番说这些,欲意何为?”骆顷尘眸色趋于平静,只望着骆流觞,骆流觞一贯是个感情内敛的人,若是无事决计不会如此说。
“朕记得,你的生辰就在年末。”骆流觞答非所问,骆顷尘蹙起眉,还是点了点头。
“你幼时最喜欢朕送你礼物,你可记得?”骆流觞转回身时,面上带着柔和的笑意,似乎此刻他并非一个帝王,而是寻常人父。
“儿臣,不想要父皇的礼物。”骆顷尘似猜到了他要做什么,蓦的跪了下去。“国家需要父皇,父皇三思。”
“国家需要的,不过是个君主,而并非朕。”骆流觞见骆顷尘跪下去,也并不阻拦,只继续开口。“而君主更替,亦是尝试。”
“儿臣恳请父皇,允儿臣挂帅,代父皇亲征。”骆顷尘亦是倔强的人,骆流觞只盯着他,并没有回答。父子二人一站一跪,彼此对视之中毫不退让,静默许久,还是骆顷尘先开了口。“后廷亦需要父皇,父皇若起了那般心思,置母妃与何地。”
此时提及淑贵妃显然管用,骆流觞难得的略一沉默。骆顷尘见骆流觞似有松动,复又追加一句。“父皇虽仍是龙虎之年,可也毕竟龙体有恙,贸然亲往只怕会诸多危险,而儿臣一贯无心于朝政之事,父皇可还记得儿臣当年曾以眉将军为榜样?”
提及眉叙,骆流觞沉默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都立了榜样,自是该向其学习的,儿臣自觉一身武艺还算精进,正愁无处历练,还请父皇允了儿臣。”骆顷尘神色坚定,骆流觞张张口,才要说些什么,却见通传的内侍匆忙赶来。
“陛下万福,殿下万福,金銮之外有一女子欲要见陛下,自称有事相商,奴才见她一介布衣,便没直接放。”
“女子?”骆顷尘片刻愕然,下意识想到的却是眉烟。“是何模样?”
“瞧着瘦瘦弱弱,胜在面容清秀白皙。”
骆顷尘蹙眉,看来果然是眉烟,只是眉烟在此情此景之下来此,只怕是来自荐。
注意到骆顷尘的变化,骆流觞有些不解。“怎么,尘儿认识那女子?”
此时若说不认识,骆流觞怕也不会信。骆顷尘心一横,抬眸看着骆流觞。“那正是儿臣心悦之人,她姓眉。”
此女为骆顷尘心悦之人一事骆流觞早已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不曾想骆顷尘心悦的竟是眉氏后人。
骆流觞惊诧之间,看向骆顷尘,以辨他话中真假,见骆顷尘毫不畏惧他的目光,任他探究,知是真话,便叹了口气。
“宣她进。”
眉烟入殿时,便见骆流觞父子之间尴尬的气氛,却也未多看,敛眸见礼。“民女眉烟,见过陛下,见过三皇子殿下。”
骆流觞抬手示免,仔细凝视眉烟。
虽看着年纪尚小,眉眼还未长得太足,却也不难看出其母的柔和与其父的轮廓,尤其带着坚定的一双眼,与当年势要除尽东齐兵的眉叙一模一样。
连问什么都不必,骆流觞已经确认,面前站的,定是眉氏后人。
“眉烟,你因何而来?”骆流觞带着几分玩味看着眉烟。“可知眉氏一直是压在朕心口的顽石?”
“我今次来,不过是想与陛下谈个交易。何况能作为顽石压在真龙心口,眉氏也不算亏。”眉烟从善如流,倒让骆流觞另眼相看。“怎么,知道还要自己送上来?”
“现下这般情形,陛下总不会手刃了民女。”眉烟虽如此说,却也没有什么底,这不过是一场豪赌,若是丢了气势,便输的惨厉。
“你又怎知朕不会杀你?”骆流觞冷笑一声。“涂海,你来。”
被称作涂海的太监忙上了前来,骆流觞与其耳语几句,摆了摆手。不多时,涂海端来三个玉瓶,一个杯盏。
“此为玉景,别看名字起得秀气,实则剧毒。而这三个玉瓶之内各有千秋,其中之一里面藏的不是玉景,而是琼浆。若你有足够的好运选到琼浆,朕再决定听不听你的交易。”
骆顷尘变了变面色,扬声开口。“父皇——!”
“你莫再多言,朕与眉姑娘的交易,与你无关。”骆流觞看他一眼,神色带着几分复杂。
眉烟却是笑了起来,骆顷尘闻声看去,却见眉烟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心中也放下几分。
他的烟儿,自是聪慧,他是信她的。
眉烟看着骆流觞,直面他如鹰隼般的目光。“民女不选。”
“哦?”骆流觞挑了挑眉。“眉姑娘是想放弃了?”
眉烟但笑不语,只是上了前去,将玉瓶的瓶塞尽数丢开,将其中的液体依次倒入杯盏之中,末了一饮而尽。
骆顷尘一时怔愣原地,待反应过来时忙点了眉烟几处大穴,以防毒液蔓延,因太过紧张连同声音都颤了几分。“你疯了?这可是剧毒!”
眉烟见他这般紧张的模样吃吃笑起来。“傻子,倘若这是剧毒,我现在又岂会安然无虞。”
骆顷尘彻底愣住,狐疑看了眼玉瓶。“可你倒出来时我看见了,的确是玉景无疑。”
“那你可看见我是将它们混淆到一起的?”眉烟念着骆流觞仍在,不好笑的太厉害,只耐心解释。“诚然,玉景是剧毒,可与此同时,它也是好酒。陛下此举只怕是在试我是否得我爹爹之传。”
骆顷尘转眼看向骆流觞,却见骆流觞亦是笑意盈盈看着他,不由觉得有些恼,却不好说什么。
许是知他尴尬,骆流觞复又开口。“玉景,三种分开来用,自是剧毒,而若三种合并,非但无毒,还是极好的补药。这也是眉叙当年误打误撞发现的。”
当年眉将军遭到暗害,误将玉景当药饮下,之后悔恨不已,怕别人也受暗害,索性将三瓶玉景都喝了下去。却不曾想,非但没有死成,伤口反而好的快了不少。想着或许是玉景的缘故,却没有确定,只是眉将军一贯胆大,便择日又试了一次,这才确定下来。
“现在你可以说了,你要与朕做什么交易?”骆流觞抬眸看着眉烟,心绪几分复杂。
“我是眉氏后人,熟知爹爹的心法与战术,而爹爹贯是东齐克星。若三皇子挂帅,我从旁协助,必破东齐,只是若我凯旋,还请陛下还我爹爹清白,替我爹爹沉冤昭雪。”眉烟说的淡然,骆流觞饶有兴致看她。“你又哪来的自信朕会答应?”
“兵临城下,陛下也只得答应了。”眉烟做出一副惋惜模样,骆流觞笑了几声。“的确像是眉叙养出来的姑娘。好,朕允你,你凯旋之日,便是你父得以沉冤昭雪之时,可朕将丑话说在前面,若你战败,朕也必不会因你是女子而手软。”
“只要陛下遵从承诺,眉烟这里没有问题。”眉烟说话之间眸中闪烁着自信满满,恍惚间骆流觞似乎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不由眼眶有些润湿,难得的怔愣片刻,待反应过来,肃了面容。“朕亦是如此。”
“不行。”骆顷尘拒绝的干脆利索。“你只消等我回来。”
“我所求的,是与你并肩作战,既然与你携手,这些风浪自该一起来度,生死也该同归同去,我不需要做你身后的人。”眉烟拒绝的更加干脆利索,而因她这一番话,骆流觞带着几分赞许看着她。
“眉烟这般深明大义的女子着实不多见,被尘儿遇见也是尘儿的福气。”骆流觞若有所思看着二人,眉烟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没等说什么,便听骆顷尘开口。“儿臣亦有一事相求。求父皇将烟儿赐给儿臣为妻。”
这次眉烟也愣住,不可置信的看着骆顷尘。
骆流觞却是笑起来。“允。”
骆顷尘却是认真看着眉烟,“你那番话,我听得很开心。若是不娶你,我心中有憾。”
眉烟面上羞红更甚,骆流觞轻咳一声。“儿女情长勿要带至金銮。待眉烟及笄你们方才完婚,可三月后我大骆大军便要出征,你们好好准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