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凄凉
彭蠡以北数百里外,一个古朴的小镇。
夜空下,一道淬蓝光芒蓦然划破天际,有若一颗彗星直直落在街道上,露出上官冷霖的身形。
此刻正值丑时,街道乌黑一片,一个人也没有,那个男子漠然站着,看不出喜怒。
前方的黑暗,蓦然有一道微弱的火光透过门扉亮起,在这黑暗的夜下,仿佛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光明。
冷霖身形一动,来到这家店铺前,却见这是一家铁匠铺,铺面狭小而冷清,显得格外凄凉,隐隐有火星冲门铺中扑闪而出,总算在这冰冷的夜下给人以些许的暖意。
上官冷霖深吸了一口气,步入其中。
铁匠铺内,那高大的火炉甚是显眼,其中的炉火却是有些微弱,隐隐有要熄灭的意思,那昏暗的火光中,铁锤,铁钳等器材凌乱地摆放了一地,更显凄冷。只是那个男子却看也不看,只是望向对面的一个老者。
那老者身高不过五尺,佝偻着身子,头发灰白相间,闭目盘坐在席上。
他听得声响,微微抬头,睁开一双浑浊的老眼望向上官冷霖,点头道,“回来了。”
冷霖上前一步,恭声道,“师父。”
那老者点头,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说着他眉头忽地一皱,“你受伤了?”
“是,”冷霖俯身道,“师父明鉴,那苍狼皇并不难杀,只是弟子不意碰上了正魔二道之间的斗法,故而耽搁了。”
“你参战了?”那老者问道,
“是,”上官冷霖恭声答道。
“对手是谁?”那老者淡然问道。
“百毒宗的安启斌,虚云殿的云易连。”冷霖答道。
“云易连?”那老者闻言眉梢一扬,问道,“他死了?”
“死了。”
“是吗……”那老者冷冷一笑,“真是因果报应,听说当年你爹年轻时曾在他手下吃过亏,你娘为救你爹被他打成重伤,若非另有人搭救,只怕这世间就再也没有你了、你爹当年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只是后来却未有机会去虚云殿,想不到他却死在了你手里、”
冷霖眉头一皱,忽然道,“他不像是坏人,”
老者一愣,深深地望向他,良久后,他开口道,“他自然未必就是坏人,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坏人,包括当年那些在天涯峰害死你爹的人,他们很多都不是坏人。”
冷霖默然不语,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了,人如何看人,关键不是在于他的好与坏,而是在于你的立场,”那老者顿了一顿,冷笑道,“就好像天涯峰上,那些正道之人认为你爹十恶不赦,所以杀了他,与他们来说,是替天行道,伸张正义,可是在你看来,却是十恶不赦不是吗?”
冷霖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那些人……非死不可。”
老者冷冷一笑,“这世间的善恶对错,本就没有绝对的界限,在你看来是错极了的事,在别人看来的事却是对的,说到底终究不过是一个立场,而你的立场,是你爹的儿子,上官轩遥的儿子,既然是他的儿子,便该做自己该做的事,别人怎么做,怎么想,跟你都没有关系!”
“你若想做好一个人,便该舍弃所有,认定了自己的立场,才能做到真正的好,”那老者重重地道,
冷霖点头,“是,弟子知道了”
老者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听说,云易连的邪灵化魔,是九婴是吗?”
“是,”冷霖抬头,望向那老者。
老者点头,随即忽然眉头一皱,双眼望向冷霖,那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寒芒,仿佛能把人的内心看穿一般。
冷霖身形一颤,只觉在这眼神下自己竟是有如活生生地暴露在空气中,再也无法隐瞒什么,不由得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显然对这老者敬畏异常。
那老者眼中光芒逐渐黯下,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他望了他一眼,收回目光,上官冷霖只觉浑身陡然一松,却听那老者冷哼一声,淡淡道,“你心中可有得意?”
上官冷霖闻言一惊,“师父,弟子……”
“你不用瞒我,”却听那老者淡淡道,“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心里想什么我很清楚,”
说着,他幽幽叹了一口气,“这也难怪,九婴上古凶兽,纵使是邪灵化魔幻化而成的,也是非同小可,只不过……”他看了冷霖一眼,淡淡道,“你要清楚,凭你现在的修为,纵然已经达到‘四象相济’,要为你爹报仇,再有一万个也是白搭。”
“弟子知道,”冷霖恭声道,
那老者望着他,哼笑了一声,“你这孩子,和你爹一样傲气,我就这么说,你想来也是不信,说不得,还是要让你去亲自见识一下,也罢……”说着,他站起身,挺直身子道,“知道半个月后的洛竹剑会吗?”
“知道,”上官冷霖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恭声答道,“弟子知晓了,”
“你去吧,”老者微微点头,道“是时候该让正道付出些利息了,不过记住,你的对手,永远不会是正道的年轻一辈!”
“是,”冷霖点头,恭声道,“弟子走了,”说罢,他的身形逐渐淡去,随即“砰”地一声,化作一片白色光点穿过门户消散在夜空下,
老者漠然,忽地叹息一声,回身在席上盘膝坐下,许久后,这个清冷的铁匠铺中,忽然传来两声冷笑。
“正道,嘿嘿,正道……”
彭蠡,山洞外,
凌空背负着“蓝魄”仙剑,望着那低矮的坟墓,脸现奇异之色。
蓦地,身后脚步声传来,凌空回身,却见碧玉华拨开洞口的藤条从山洞中钻出,不由得上前一步,问道,“师姐,白师妹醒了吗?”
碧玉华苦笑一声,“醒是醒了,不过跟没醒差不多。”
“怎么?”凌空一愣。
碧玉华苦笑,摇头不语。
山洞内,昏暗的烛火下,那个白衣女子整个人坐在石台上,躬身抱膝,落寞地坐着,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那一件沾染了斑斑血迹的黑袍被她紧紧地披在身上,有淡淡的温存,似是这天地间唯一的温暖。
烛火微微摇曳着,在风中跳动不停,映衬出她那张苍白而美丽的面颊
“他还是走了……”,那个白衣女子紧紧地抱着自己,将整个人蜷缩在那件黑衣下,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颤声道,
苦苦十年的等候,换来的究竟是什么?
一个决绝的转身,一句漠然的“恭喜”吗?
为什么心里会有这般的痛楚,仿佛被人用手生生撕裂,仿佛被人用火狠狠灼烧?让人痛不欲生。
她紧紧抱着自己,身子颤抖着,豆大的汗水沿着她美丽的脸颊滑下,有轻轻的喘息声在山洞间回荡开来,寂幽幽的,仿佛谁的心中一片灰暗,
她愣愣地望向那灯火,幽幽的火光中,仿佛映出了那个人的身形,那伏在他怀中的一幕幕,有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纵使九婴在凶恶又如何?纵使就地殒身又如何?
可是为什么,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就像是一场梦,了无痕迹?
她紧咬着红唇,望了身上披着的黑袍一眼,眼里泛红,隐隐有泪光闪烁。
洞外,凌空与碧玉华并肩而立,望着天际,默然不语。
“哗”,一声轻响,两人回身望去,却见白灵儿拨开藤条走出,她的发丝凌乱,双眼通红,苍白的脸上泪痕交错,显得格外的娇弱憔悴,仿佛一阵风便能把她吹倒似的。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兀自将那折叠好的黑袍紧抱在胸前,仿佛死也不愿放开。
“师妹?”碧玉华见了她,不由得心中一惊,担忧地道。
“师姐,”白灵儿望着她,红唇微动,涩声道,“你和凌师兄先回山吧,我,我还有些事,就先不和你们一起回去了……”
碧玉华一愣,担忧地问道,“那你……”
“我……我还想去拜祭一下娘亲,再去看看怜姨,”白灵儿说着,身形一颤,眼中泪光再度腾起,
只听她道,“师姐,,你们回去吧。”说着,她忽然飞快地一转身,一路小跑着向林中而去,
碧玉华一愣,叫了一声,“师妹”,却见她已跑入林中,再没了踪迹,
她不由得望向凌空,却见凌空苦笑一声,“我们先回去吧。”
夜空下,一阵阴霾不知何时冉冉升起,再度掩盖了星辰,闷雷声响隆隆,不断作响,一片风雨飘摇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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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点点的星光在夜风下飘散着,仿佛夏夜的萤火虫,在夜空下缓缓地凝成了一个黑衣男子的身形,正是上官冷霖。
面前,是一座山丘,高达百丈,只是江浙地区多丘陵,连绵起伏,它虽比一般的山丘要高,却也不甚显眼。
路旁不远处,静静耸立着一块低矮的石碑,碑面古拙,仿佛流传了许多的岁月,淡淡的月光下,依稀能看见碑面上那以漆黑染料刻写的三个小字——“问情山”。
上官冷霖漠然看了那石碑一眼,缓缓迈步,走在山道上。
夜色如露,月华似水,在这宁静的夜下交织出一道银色长练,轻荡荡的。
许是群山阻挠,这里的夜风明显比彭蠡小了许多,微风拂面而过,柔柔的,似是谁在轻抚着谁的面纱,
林叶在微风中摇曳着,碧绿的草丛间声声虫鸣声响起,回荡在这宁静的夜下,仿佛谁的歌声轻柔脆净。
那个男子漠然行走在山道上,偶尔惊起丛间飞虫乱舞,萤火虫升腾间,点点盈黄的星光在夜空下飞舞,宛如星辰。
山路尽头,但见水波浩荡,在风中微微涤荡着,却是一面碧蓝的澄清大湖,月如白霜,在那微伏的湖波间反映出粼粼的波光,直令人眼前一亮。
湖波澄澈中带着一抹蓝绿,两盘柳絮青青,迎风吹舞,拂面间叫人轻漾,纵使在这夏末时分,也带着浓浓的春意。
上官冷霖穿过柳林,粼粼的波光闪耀,双眼却只是盯着湖心的一叶蘋洲,默然不语,
他忽地幽叹了一口气,一纵身越过水面,落在那叶蘋洲之上、
蘋洲不大,方圆不过十丈,但绿草如茵,有如凝碧的翠玉,微风抚过,青草摇曳,有如道道绿浪翻涌,美丽异常。洲心载着一株一人粗细的杨柳树,柳叶葱葱,轻轻飘荡,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长得这般高大,树下乃是一块三尺高,一尺长的宽厚石碑,那明亮的纹路在月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华,只是其上却毫无一物。
上官冷霖漠然走到石碑前,望着那空无一物的碑面,那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他忽然长啸一声,将手枕在头后,然后,仰首后倒,以手枕头,整个人躺在那幽幽的碧草间,望着天上的星辰,嘴角微笑,仿佛一个孩子般纵情地放纵着。
“爹,娘,快了,快了……再过不久,孩儿一定用他们的血亲手来为你们刻上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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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随着一道惊雷骤然划破天际,豆大的雨点打落而下,霎那间天地仿佛被这倾盆大雨埋没,宛若一曲灭世的奏章。
那个女子,双手紧紧将那件黑袍抱在胸前,一路小跑着,任凭泥泞溅在她那洁白的衣裙上。
她有些摇晃地跑过那片熟悉的废墟,望着那深埋着自己至亲之人的坟墓,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一下子跪坐在地上。
“娘……”暴雨滂沱,那黄色的花圃早已被吹散凌乱,那个白衣女子跪坐在这一片泥淖中,紧抱着手中的衣服,任凭雨水打在自己身上,
“娘,灵儿好痛,灵儿好痛……”她哽咽着,凄声道“灵儿见到冷霖哥哥了,可是……他不理灵儿,他不要灵儿了,”
晶莹的泪珠夹杂在这滂沱雨水间,顺着她的脸颊划过,“娘,你帮我,你帮帮灵儿好不好?”
那个女子颤抖着身子,跪坐在这一片雨帘中,红唇紧咬,几乎要渗出血来,仿佛有着千般苦痛,叫人肝肠寸断。
幽幽地,一声叹息传来,一柄翠青油伞遮挡了天上的雨幕,一个轻柔的声音轻声唤道,“灵儿”,
白灵儿身子一颤,反身望去,却见那人一身翠青衣衫,水雾朦胧间,却是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隐约看得出是个女子。
白灵儿愣愣地望着她,忽然哭喊了一声,投入她的怀抱中。
“怜姨……”
那个翠青衣衫的女子轻叹一声,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柔声劝慰道,“傻孩子,哭吧,等哭累了,就好好地睡上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