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潜入
“不过二哥那副架势,真是气度非凡。”君青染欢快地跳回来,“走吧,我们还要参加父王寿辰的晚宴呢。”
“女子不飨宴……”君初衡把书扣在书桌上,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我送你——”
“我想你应该缺个随身伺候的侍女,对吧?”
“……”君初衡无言,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并还是忍不住地提醒她,“身为王室,即使是女眷,扮作侍女也是很不合适的。”
“得了吧,”君青染将脸一撇,很不以为然,“也不过是个半路出家的强盗,还带什么高帽子。 ”
君初衡默然,许久才故作老成地叹一口气,“你做好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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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极深了,大团的浓重墨色上点着几粒稀落的星斑。夜市中也有一半都打了烊,不少人意兴阑珊地上赶着回家得一夜好梦安眠,也只有那些没什么劳苦活计的权贵官宦能笙歌彻夜,秉烛兴游了。
离中城稍进的人家,就隐隐约约能听到今夜从宫中传出的丝竹管弦之声。若站得够高,或许还能看到那丈许高墙里的灯火荧荧。
崇安殿里,通明灯火映在铜桩上反射出暗沉光泽,乐音在大殿里撞在墙壁上,碎成不连续的几段。十三级溜金明黄阶下,飞舞的血般颜色裙裾如水纹一般荡开,时不时扑开自雕花镂空香龛中一丝丝逸出的淡薄青烟。
即使是君主面前有所顾虑,也已经有了不少臣子醉得东倒西歪,手里还握着酒洒得只剩几滴的青铜樽。一旁提着琉璃宫灯的青衣侍女却好似没有看到一般,垂着眼睛雕塑般站着,只在狼藉杯盘滑到几边将落地时才快速靠近略微扶一下。
现下在座的诸位大都不是醉得一塌糊涂就是半醉半醒,真正清醒的实在屈指可数。那位端坐在台阶上俯视众人,将他们尽收眼底的孤家寡人,竟然也没丝毫不悦,举起手中的酒樽微微晃动,美酒里被打破细碎的光点入他眼中,是别样莫测的意味。
君濯也应号地将手中物事举到唇边,却没有真正喝上一滴,只是让它沾湿唇畔,借着它的遮掩着垂下眼帘偷睨冷眼看着一切的这位。
除寿宴伊始那一敬,他根本没让酒水进嘴里,果然是身子越发不行了;虽然依然是一副威严姿态,他却能明显看出他比起以前颓丧了;他多次下意识以手掩唇,便是在强抑自己的咳嗽——如果那人过去是一头猛虎,那么现在就只算得上是一只空有其表的虎皮狸猫了。
何况虽然是久别重逢,但他对老七也未免热情得过分了些。
“陵儿,”像掺了沙子一般的老者声音,只听上去就使人觉得耳朵被刮得一阵疼似一阵,“算算我们已经五年不见,你还是变化不大。我仍能自这一众人里确确切切地认出你。”
被点名的君陵神色微动,眼中泛起细微的涟漪。乍看上去,竟然像是男子眼中也有盈盈波光。
君陵几乎是立即起身,从那些舞女的方向转向君承,“父亲舐犊之恩,陵不敢有半分忘怀。”
而实际上,他已经从一个青涩少年长成这样能独当一面的青年人。
在下首低头侍奉的君青染悄悄从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哼”,刚要说什么,就被坐着吃东西的君初衡掐了一把胳膊,伴着被刻意压低的少年声音,“这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所幸两人的异常动被丝竹声遮盖了过去,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君承在阶上凝视君陵,嘴角的笑痕真实了些,忽地将手中酒樽一举,“来?”
君陵答一声“是”,抬起手用宽大的衣袖挡住,将樽中餘酒一饮而尽。
看见上面那位也是毫不忸怩地一饮而尽,君濯手中的酒樽一晃,险些把樽中酒水泼了出去。
而后,他的手紧握酒樽,越捏越紧。酒樽已经被他捏得有些挤压变形,叫人疑心下一刻它就会碎成齑粉。
今日老七所受荣宠,未免过分了。父亲的寿宴,与为他接风洗尘的宴席并办不说,单父亲这夜的表现,就无疑是在宣告众人,老七才是他最喜欢的儿子,才是他最得意的儿子。
“殿下沉不住气了?”口音别扭的男孑声音从左手侧传来,果不其然又是阿笞。
君濯转头,正看到阿笞斜靠在几上,一只手搭在椅背,另一只手把着酒樽,带些兴味看着君濯。
而后,举起酒樽朝他示意。
君濯面沉如水,将手中酒樽“咣”一声剁在自己面前的几上,“阿笞王子,贤者不谋他国政。但凡古尔木措还有点脑子,就不会选一只灰鼠做继承人。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阿笞脸色一变,“你——”
“轰——”一声巨响埋住了他的话,也惊醒了烂醉如泥的一群人。被这巨响一惊,有人甚至站起来失声惊呼,“发生了什——”
话尚未竞,已经有悠悠乐曲传来。
悠长的羌管声一缕一缕绽开,这是在凤城极少能听到的边乐。
这便引起了众人的兴味。
“戈戟——千里——碾星汉——”低哑如暗夜流沙般的嗓音慢悠悠在大殿上荡开冲击墙壁后又荡回,一群艳色衣裙的舞女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抹雪般素色,水袖一甩便像是下了漫天的大雪,又像开了一院的梨花。
唱腔再一次辗转萦回:“鸿尘——不度——老——边关——”
包括君承在内,所有人都僵滞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盯着中间载歌载舞的人。那是个一身雪色的女子,薄纱覆面,看不见她的容颜;身材较四周舞女高挑许多,舞姿飞快,所有人都只看得到缭乱的衣袂翻飞,如同一场幻梦。
戈戟千里碾星汉,鸿尘不度老边关。
丹心化碧孤胆悬,风雪连绵山复山。
暗征衣,西风扬沙世几换;
销青剑,密云压城破九天!
杀、杀、杀、杀,燧火烽烟;
破、破、破、破,血染轻毡。
离人征战苦,清角夜夜寒——
壮怀激烈的边声,悠悠转开,却不料渐入佳境时,乐者语势骤转,“是时解甲薄田,归来俯仰看青天,只无忧乐诉白衫——”
这声音低得几似男儿;虽然刻意拉长了声音,却仍平板得如同念白。即使如此,却还是叫人叫人一时移不开眼睛。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君承。他听着听着,忽然觉出不对;这阙曲后来的内容,明里是称颂老七,暗中却像是埋怨老七一去不回了,责怪自己将老七召回凤城了。
这般作态,不像是普通风曲,却像是有所预谋。
黎国境内,有这胆子,也有本事这么做的,并不多。
白裙飞舞,叫人恍惚。一个名字浮现在他脑海。
洛倾城!
君承双目暴睁,仔细看台下一片舞影凌乱,越看越觉得像——那作态,那偶或瞥向自己的怨毒眼神,无不证明了他的猜测。
确定了自己这个猜测,君承反而心安了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己已经认出了他,她还怎么出其不意?
冷冷笑意在他脸上浮现:“‘阿奴本是天家子,宁做乞儿不为娼。’如今历两年磋磨,子娴竟然已经志气消沉若此了吗?”
“不消沉,君伯又怎么会放心呢?”冷幽幽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这声音如同山洞里的回声,带着沁骨凉意。霎时,君承觉得寒气从脊背升到头顶。
阶下的舞仍没有停下,水袖轻盈得似乎会带着那女子羽化飞升。而身后,是那被刻于神魂的声音。这个声音两年以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陛下,您的性命或是您的黎国,您只得取其一。鱼与熊掌,从来不能一同拿着。
冰凉的硬物抵在他腰间。君承额上有细密的冷汗渗出来:“子娴,你的胆子越发大了。”
“不及君伯,”少女语含讽意,虽然口口声声叫着君伯,听上去却叫人觉得刻薄至极,“凭着段交情就能倾覆一国,君伯壮举,空前绝后。”
长久的沉默蔓延开。如泣如诉的羌笛声伴着暗哑歌声仍不停歇,大部分人的注意力仍在殿下歌舞上。
“子娴,”最初的惊恐后,君承快速地恢复了平静,笃定地论断,“你还是恨孤。”
“呵呵……”少女短促地发出一声低笑,君陵便觉得后腰的硬物抵得更紧了些,随着她的笑一同颤颤巍巍,“这句话子娴该怎么答呢?说不恨,君伯恐怕要更加防备子娴了;说恨,子娴便该顺势捅您一刀子。可这么做了以后,又该怎么在守卫重重的崇安殿脱身?”
“子娴聪颖至此,还怕进得来出不去?”
“不怕。只是子娴这次来,的的确确只是为君伯祝寿罢了。”君承感到自己腰后的硬物被撤去,“君伯不该赏光,至少饮杯薄酒么?”
君承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少女从她身后从容走出,手中托着装了酒壶的莲叶银盘。银盘边缘以往都被放在侍女那边的茎状把手朝外,想必方才抵着他的便是这么一个手柄罢了。
君承眼睛一眯,沉声喝道,“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