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潍倇王子
罗衣还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将门外你来我往的每一字每一句听得明晰。后来主母对她的确不算好,但总归也没有到太坏的地步。
时过境迁,后来她才想通这小姑娘说的是多高明的一个谎话,一面让她真的受到了教训,一面却算是放了她一码。
罗衣初以为即使她是将她母亲朝阳公主的手段学了个彻底,但说到底她并不算冷酷。
现在想起来,原来这小姑娘也不尽然是善意。那寥寥数语里似有似无的维护也不过是她或者她的长亲早在那时就预测到了华国必然的覆灭与君承的野心,顺水推舟为她谋划一条后路。
王家终究还是王家,她罗衣到处钻营,却连自己的女儿都混得不如,且被她避而远之;而洛倾城却是毫不担忧她会拒绝般地直接找来,颇是自信。
看起来这局棋,洛倾城要落下第一子了。
只是凭罗衣自己却想不到这个小姑娘为自己谋划了什么样的一条路,或者是她背后的任意哪个人,为她准备了什么样的一盘棋。
得到罗衣的应承以后,洛倾城唇角微微荡了个笑痕,“记住你许下的。”
不咸不淡地丢下这句话,她抬步走出门外。阳光刹那如同一泼水盖在她头上。她略微不适地眯起眼,直对上那刺目光泽。
“起之要回来了啊……”迎着光线,似笑似叹的句子逸出,轻得几乎不见。
多年前她曾经问过君陵一个问题。
“如果你的二哥有块芙蓉酥,他自己很喜欢吃,你也很喜欢吃,你会不会夺过来自己吃?”女娃睁大一双黑幽幽的眼,凝视着斯斯文文看书的男童问道。
男童听到问话后抬头,没有焦距的目光盯在她头顶后方的树干上,“如果是芙蓉酥的话,我想我会全都扔给二哥吧。”说完这句话,眉头还细微地皱了皱。
女娃静默了一瞬,“抱歉,我不知道你这么讨厌芙蓉酥。”
“没什么,父亲说了不知者不罪,要怪也只能怪我没告诉你。”男童一边说着一边把注意力转回书中,心不在焉地问一句,“那么,你现在还有什么要问?”
“那如果说——我是说如果,你二哥有一块大饼,他很喜欢吃,你也很喜欢,你会不会——”
“依着二哥的性子,既然他那么喜欢,应该早就下口了,”男童回答时眼睛没离开书册,到这时动作却明显顿了一顿,冷不丁打了个颤儿,“噫……我才不要吃沾满了他口水的东西。”
女娃头疼地揉了揉跳动的眉心,“如果这大饼是你二哥将要吃到嘴里却还没有真的下口的……”
“既然二哥那么喜欢的一个大饼是他的,我又有什么理由抢呢?”男童把书卷合起来按在桌上,“你话太多了,我现在都不想看见你了。”
“明明是你要找我聊天来着……”女童娃终于消停了下来,不过没过一会儿又开了口,却是看着他的父亲说的,“君伯,如果我的父亲有这么一块大饼,被许多人分走了大半,只剩下一点了。这时候我的父亲没了这块饼就要饿死——君伯,你喜欢吃这块饼的话,你是夺还是不夺呢?”
当初他似乎说的是不夺,最终却挥师直上,干脆利落地把华国吞了。
曾经说着不夺他二哥的大饼的君陵,也要回凤城了。
洛倾城抬手遮住眼光,才睁大了眼睛,隔着手背投下的阴影看那一轮炎炎白日,“起之,起之,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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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君青染看见青年,远远地就迈开小短腿颠了过去,像模像样地矮下身子福了一福,笑得见牙不见眼,“今天二哥看上去精神极了。”
君初衡在暗地里鼓了鼓眼睛,显然是不以为然。爹爹本来身体就并不好;又因着祖父身体日渐差了,却召回七叔的事情已经隐约消瘦了一些,她倒是好,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一流的好。
君濯听了她的话却似乎很高兴,招手示意君青染走到跟前,似笑非笑地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你也是,看起来比之前精神许多了,看起来也像个真正的小孩子。”
不知是客气还是真心诚意地一番寒暄以后,君濯抽手捏了块点心喂到君青染嘴里,春风般笑容看上去也颇带暖意。
君青染就着他的手一口把点心咬了大半,脸上一下子就沾上了细碎的粉屑,嘴里咬着小半块点心,
“爹爹说过今天会有客人来访。”君初衡冷不丁地打断两人一副兄友妹恭的其乐融融,以一个不大看眼色的黑脸形象开口说话了。
“啊,不错,是有客人将要来。”君濯慢条斯理地抬头应承,与君初衡对视一眼,彼此就移开了目光。
冷冰冰的,君初衡想。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明明心里想的和做的都不一样,看起来温温柔柔的那个,心里藏的是虎狼;看起来温和可亲的那个,心里却藏了块冰。
大概这就是所谓长者与孩童的不同之处:成长便是要你从直言快语到言辞闪烁,便是要你从爱憎分明到模棱两可,便是要你从里里外外都能被看得清透的一块冰玉,慢慢地长成只看得见表面光华流转,却看不见内里是沉润还是锈迹斑斑的金铁。
“殿下。”侍卫自门外进来,见两个孩童眼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一转凑到君濯耳边用蚕食桑叶般的声音低语几句。君濯闻言瞳孔一缩,沉郁地点头,“我知道了。”
“属下告退。”侍卫禀报事务之后并不多停留,快步走出去。
君濯手指有节律地敲在桌上,蹙着眉转向两个小娃娃,“你们出去玩。”
“……是。”
直到君初衡拽着君青染出去以后,君濯自侍卫通报过后一直垂着的眼才慢慢抬了起来。
“来了。”
“听殿下的口气,似乎不太欢迎我,”从阴影里闪出一个人,全身被黑乌乌的斗篷罩住,从正面只能看见他的下巴,“不小心做了不速之客,殿下见谅。”
那人的发音有些别扭,像是硬巴巴拗出来的一般。说是见谅,却没有真正请求原谅的语气,反带着股倨傲。
君濯也不和他客气,冷冰冰地回一句,“的确是不速之客。阁下虽然不能登大雅之堂,”他眼中细碎的冰渣同视线一同流动,“但至少还有自知之明。”
“殿下说话还真是不客气。”那人却没有半分不自在之感,反而自得得很,“你们中原人不是说么,凡话都不能说绝,谁知道谁会一夕倾覆,又有谁会咸鱼翻身?”
“那也只是我中原的道理罢了,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殿下脾气还真大,”那人从黑漆抹乌的斗篷下露出一双暗灰的眼睛,仿佛蒙了一层大雾,“我还什么都没说,您就这样盛气凌人了……啧啧。”
那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手从斗篷里伸出来解开斗篷的绳结,露出截然不同于中原人的外貌。他高鼻深目,蜷曲的浅棕发丝被编成几条细细的小辫,别在左耳后整齐地排成一排,右耳上挂着牛鼻环一般的耳饰,隐隐有古铜色的沉抑光泽。即使学着中原的风格着衣,但还是按着他们的习惯敛起右衽,一看就知他与他人不同。
这是北方部族潍倇的小王子阿笞,为君承祝寿而派遣的来使。不想他初至凤城,就满打满算地找到自己,张口闭口便是“结盟”,竟然像是没长脑子一般。
他尚且没搞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便大言不惭地要助自己一成大统,君濯不由觉得好笑。
况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知道他们打着什么样的主意?
“你连自己的汗王位子都要靠本宫推一把手,而本宫如今已坐主青宫,‘那个位子’本宫早已经是唾手可得,本宫又凭什么搭你一把?”彼时他如此说。
如今他亦没什么好改口的。即使是老七回来让他有点心忧,但这终究是不同的:如果自己家中有一件宝物,在自己手里自然是最好的;到了父兄弟侄手里,也勉强可以接受。可如果有外人来觊觎这宝物,无论他打着什么样的旗号,嘴上抹了多甜腻的蜜糖,也不能听他半个字,信他半分。
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何况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有这个闲工夫,不若考虑一下,凭着你这二两脑子,怎么不在家父的寿宴上丢脸吧,”君濯冷着脸色背过身去,不看阿笞的神色动作,“送客。”
君濯说了“送客”这两个字,就是说哪怕是打死他把尸体扔出去也好,只不要在东宫看见他就是了。
“咦?”趴在门缝上的君青染一面偷看,一面发出惊奇的声音,“那不是潍倇的小王子吗?那边父王忙着与潍倇交好,这边二哥却转眼就给潍倇的小王子熬了一碗闭门羹。”
君初衡离门远远地坐下,手中捧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哪儿得来的书册,有意无意地回她一句,“闲事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