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五年前一首上邪 十五年后一支小曲
乌云压城。
夏辽已虎狼之势大兵压境,那一年,外族号角成了这个国家的梦魇。似乎只有把天下的生死存亡寄托于一个女子手中,才能给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王朝多一丝苟延残喘的空隙。
金碧辉煌的殿内,沿着两排飞龙腾云的盈柱走去,清风缓动,层层悄然静垂的金帷偶尔翻露出繁复精致的绣纹。跨经一道道雕金嵌玉的高槛,四周越来越安静,麝香的味道萦绕在整个殿中。
即使是天气晴好的白天,高擎在两侧缀珠九枝座上的长明灯也荧荧地亮着。
这个金玉其外的国家,终有一天踏上了和亲的道路。
大红喜装,凤冠霞帔,无数女孩子幻想一生都无法拥有的豪华的嫁衣。
披在单薄身体上的丝裙随风轻扬,带起一阵美人花香。墨色的发丝被风吹散,露出那本是藏在额发下的黑曜石般美眸。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或许是迎面吹来的风沙太大不慎迷了双眼,或许是送别的鼓声响的格外震耳欲聋。没有人注意人群里将军眼中寂寥清冷的笑意,也没人听清渐行渐远的红色背影转身时口中呢喃的话语。
终于君绝,望君珍重。
希望有那么一天,你会知道有个人曾经那么那么的喜欢过你。
乌云散去的城,只是少了少年的一个梦。公主的和亲,让终日惶惶不安的人们终于松下了一口气,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喧嚣。
而城池角落一处生意惨淡的酒馆中,每日基本只有几个过往的旅客来这里小歇一会,与世隔绝般,散发着一种无所事事的慵懒氛围。
在这里唯一不变的常客只有一个年轻的将军。每次来都只会要一壶酒,在一处角落安静的饮着。将军的酒量并不是好,每天稍饮几杯便会沉沉伏在酒桌上睡去,醒来之后便会摇摇晃晃的离开,
第二天依旧在差不多的时间到来,日复一日。
只是小酒馆的老板也是唯一的伙计每次在将军走后收拾桌子的时候,都会发现将军趴过的桌角,腐朽的木板总是会被什么东西浸湿。
在公主嫁去边疆的第二年冬天,一匹夹杂着风雪的快马和马鞍上面早已衣衫不整的信使打破了城中的平静。边关告急,信使嘶哑的声音混着马蹄声传遍了城中每一个角落,像是早已平静无波的水面,
落下了一颗石子,喧闹惶恐,紧张不安在一刻钟内又弥散在了每个人的心中……就如同两年前一样。酒馆中本应酒醉熟睡的少年,却霎的睁开没有光泽的双眼,紧握住了手中的长剑,丢下一些碎银,起身离去。
酒馆的老板本想叫住少年,张开嘴话到口边却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感觉这次少年离去的背影,和两年中每日少年酒醒时摇晃着离去的身影相比较变了些什么。
好像少了一些无谓,少了一些清冷,多了一种想燃烧掉整个世界只为去祭奠某个人的怒火。老板摸摸自己的头,没有搞懂。
纷乱的朝堂上,议论和推卸从一开始便没有停下过,往日张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权贵在这一刻都想着如何退却,没用人愿意带兵出征,因为在他们眼里大概是有去无回的。
一个格外清冷的声音响。
“我去。”那个早已淡出他们视野里的少年,那个曾经雄姿英发统领三军的将军又回来了,所有人的手中好像抓住了一颗稻草,天子赶紧任命,许多权贵也赶紧上前握手祝愿,
但是所有人的心中都认为他未必有命再平安的归来。但是其实他们不知道,他留着命,就是为了把它豁出去的这一天。
万人阻挡,吾亦往已。
临行前的一晚,少年将军仿佛又听到了她曾吟咏的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只是不知她现在在何处,身着怎样的衣裳,做着怎样的梦。
那一年,战火的硝烟弥漫了天下,如血的夕阳下没有了山村清泉牧笛袅袅,剩下的只有断壁残垣野哭千家。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
那一年,有血流过的地方就会有那个将军的身影,每一次修罗场上最后一个单手持旗浑身染血的身影永远会是他。
回忆着好久之前公主曾经对他说过,不喜欢看到自己喜爱的国家有悲伤的声音,但是他做不到,他连她的梦都不能做到,他能做的,只有用自己的血和痛去领悟她的伤与悲。
翌年,将军归来,脱着一副早已伤痕累累的身躯,和被风沙雕刻了的面庞,踏上了挂着翻飞白绫,压抑沉寂的宫殿,公主已死。
那个在战场浴血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刻也不曾倒下的身影,直直的跪了下去,手中长剑摔落在地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仿佛是一颗心彻底破碎的声响。
城边破烂酒馆中,老板一手擦着桌子,一手给自己满了一壶酒一饮而尽,明天就把店兑出去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战火连天,本来就不怎么好的生意彻底做不下去了,老板正想着,一个好久未见的身影出现在老板眼帘,还是一人一剑安安静静的坐在一个角落,老板赶忙起身招待好这最后一个客人,
其实这个将军能在最后一天又来赏脸老板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为将军满上了一壶酒刚要侧身退下,因为他清楚的记得这个酒馆唯一的常客喜欢安静一人。
“坐下聊聊吧。”
将军的声音突然响起,老板想了想把酒壶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夜色愈深,酒一壶接着一壶,原本几杯便醉的将军却没有丝毫困意,老板也喝出了话茬,大部分时间都是老板在说将军在听,可能是喝多了,老板的话无所不言,酸甜苦辣,醉醺醺的说着自己平凡的一生,
直到次日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老板有些混乱地讲完了自己的一生,将军也喝干了最后一杯酒,丢下一大袋碎银子,提剑起身,缓缓离去。
只是走时留下了一句话。
“其实平凡很好,我也不过是想和我心爱的人,去寻一片天涯。”
老板晃晃头,好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是没明白,想了一会,把头埋在了双臂间,沉沉的睡去了。
第二年春天,将军又主动领兵出征,临行前嘱人带一口棺材,又俯身在棺材上刻下两个名字,一个将军和一个公主的名字。这是对皇室的大不敬,可没有人宣扬出去。几年的南征北战,
使这些将士们早已成为将军的死士。
战马嘶鸣,战旗猎猎,将军最后仰头忘了一眼碧蓝的天,嘴边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和天空一样澄澈的笑。战鼓擂起,将军略微整理了一下甲胄,长剑东至,杀。
本来就是一场悬差过大的杀戮,胜负的结果本就在意料之间,用生命换取的只是为了后方筹备的时间,将军身边的战士一个个倒下,血光四溅刀光剑影几番冲杀以后,敌人眼中只剩下一人一马一柄长剑,
将军抬头望了望,前方黑压压的长枪铁骑笼罩着整片平原,脸上却似有似无的绽开了一抹笑,这般的寂寥。
在雪色的阳光,他抬眼,她的身影出现在眼眸,看着他,微笑起来,山水温柔,一如初见。他也笑,对着她,笑出了眼泪。
冰凉的刀枪剑戟刺入身体,身体中的血液中好像渐渐流空,原来死前的世界并不是想像那么黑。
上邪
楚寻从嵇叔夜在下马车之前给他和雨南说的这个故事中缓缓回过神来,嵇叔夜告诉他这个故事的结局那个抬棺求死的将军结果最后没有死成,最后捡起了一把剑。
而那个公主的一个弟弟,拿起了一把刀,刀名陌上草。
车队中最先回过神来的是楚寻,与这个故事相比,楚寻没有再被这一场当世无二的对决所吸引,再者,他也清楚,至少现在,看多了这种神仙打架般的对决对自己的心境并没有好处,
过分的好高骛远只会让自己在武道中失去方向,或许现在一时会有所收获,但是再往前便是举步维艰,嵇叔夜再跟他说话的时候虽然他都嬉皮笑脸,但他都在听于是便没有再多看,继续缓缓驾车前行驶过城门。
刘长风也恍惚中清醒过来,虽然如果能够目睹这样一场对决,对自己必然会有收益,也许多年的平静会有所突破,但是刘长风毕竟在江湖上见识过一些场面,知道现在要已镖局为重,
而且这趟镖也不是给一般人送的,如果送完了,也不是自己这一个小小镖局所担待的起的。
想到这里刘长风赶紧催促镖局的人继续前进,看到周围围观的各方势力也没有阻拦,刘长风也算长长舒了口气。
车队驶过城门后,城门前变得异常安静。
围观的人也都是大气不敢喘,他们也都清楚这个层面的比试不是像寻常江湖人士那样,先自报个家门,再说个响亮点的名号,之后说不定还要耍几个花招,然后等围观的人开始叫好,来一句
“今日比武,生死在天”之类的废话,打过之后,其中一个还要一抱拳:“今日是在下输了,他日再来讨教”,然后另一个也要一抱拳:“ 某某某一定恭候”。
到了这两人这儿,既然荆城空之前说过只有一刀。
那么这一刀后,不是输赢,便是生死。
城上荆城空单手握刀,城下嵇叔夜微微侧身,目光望向城去。
终于在周围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荆城空开始躬身。
换刀右手,从城楼上俯身下冲,人上在空中,刀意已经给城墙上挂出一道一道裂痕 。
一刀可杀恶鬼,
一刀可斩神仙。
嵇叔夜终于把微侧的身子转过来,右脚前踏半步,睡眼不再惺忪。
十五年前,十五年后。
她已不在,世间何惧。
一刀夹杂风雷而来,嵇叔夜双鬓纷飞,不躲不闪,岿然不动。
左手负后,右手前伸,脚底陷入地面三寸, 以手接刀。
刹那间,有风起。
秦淮城下起小雨,烟雾弥漫。
荆城空躬身落地,收刀,归鞘。
荆城空站起身,嵇叔夜恢复寻常站姿,两人背对背站立,任雨水浇打。
片刻后荆城空没有再停留,亦没有回头,开始迈步缓缓前行,依如入城时一般。
众人只听到,烟雨迷蒙中,传来哼出的小曲:
“ 陌上草凄凄,
陌上草离离。
生死两茫茫,
夜夜人断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