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图谋
君初衡还记得他知道洛倾城是在他更小的时候。那时候华国还勉强维持着天下共主的地位,而祖父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官。
那时候祖父费尽心思想要得到华厉帝的青眼相待。却不想无心插柳,反招致了朝阳长公主的青睐,而长公主的驸马洛子羽,更是如同俞伯牙对钟子期一般。
他曾经无意听见祖父在攻克岐阳后与下属说,“当年我遇上长公主夫妇,是我的造化;他们遇上我,却是他们的劫难。”
这人世间种种,本来也不是能用恩仇二字简单概括。
他真正见到洛倾城是在她两年前作为俘虏来到黎宫以后。
那日她从黎宫中跟随着引路的老嬷经过小径,神情从容却总带着几分刻意,一身苍如覆雪的雪色锦绣长裙,是为亲人服丧的标志;裙角垂下去正好盖到脚面上,随着她不大不小的步伐轻轻晃动,如同一朵在风中摇曳的莲花苞。
老嬷低头轻声交待一应事项,她不见不耐,只是一双黑黢黢的眼里幽深如同古井,似乎不经意地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眸底是被强行埋藏的深切悲哀。
他被这眼神惊住,许久不能动弹。属于幼童特有的直觉告诉他,她是他见过的最危险而不可掉以轻心的人。
如同虎狼的眼神可能惊醒你的警惕,而如同古井的眼神却叫你无可奈何。你可能知道虎狼将在什么时候伺机而动,却不知道古井里的水什么时候漫出来就会将你淹没。
“你离她远一点,”君初衡眉头蹙成一团死结,“你觉得她身边安全,她却不见得会让你安全。”
说这话的时候,君初衡板着脸,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用眼神坚定地传递这个信息。
君青染回望他,却并没应承下来,而是同样一脸严肃,“阿衡,你的父亲,我的二哥,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但他帮了我。我不知道什么该不该,我只想我愿意不愿意。”
“你……”君初衡刚说出一个字,就被她轻易打断,“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认为是威胁的,对我来说却是不多得的温暖。”
“……你啊。”君初衡又重复一个“你”,却终于没说出来别的什么。
这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姑姑是个聪明的姑娘,也是个固执的姑娘。她所坚定地认为的,便没那么轻易改变。
罢了,也只能是他常常注意着那个女人,别让她整出什么幺蛾子来才好。
君青染却没让他好好想应该怎么防着那个女人,而是小心翼翼地探问,“阿衡,听说梓兰君今日从笛城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君初衡被她这话打断了思绪,也就干脆接下她的话头,“七叔今天是回来了,不过你躲在那个院里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又是那个疯女人?——你别听她的,搞出什么幺蛾子来,不是你能担待的。”
他口中的“疯女人”指的是君青染的生身母亲罗衣。
罗衣本来只是一个普通侍女,却在暗中使了些手段爬上了君承的床,可惜没能为自己博一个富贵,却是被不冷不热地丢在了别院,连带着这个小姑娘也受尽欺负。
可不是个疯子?
打娘胎里带来的冷遇也让君青染这小姑娘及早懂事,小小年纪就学会卖乖讨好,终于是得了诸位兄弟长姊的一点照拂。虽然与其它人还是差得远,但吃穿用度上至少不会缺斤短两了。
只是她那个母亲却仍然不想着安分,成日里撺掇着尚且年幼的女儿勾心斗角,幸而君青染因着比这会更小时候在母亲那儿受到的苛待,与她生份得紧,倒是没听她的话闹出什么乱子。
想到这里,君初衡又加紧了叮嘱一句,“别做什么多余的事。”
君青染撇了撇嘴,他就知道她做的是多余的事儿了?说不定他和他的父亲将来都要感激自己呢。不过面上她还是做足了功夫,“哦……我知道了。”
君初衡听着有点不放心,又连着说了好几遍,眼看着君青染要捂耳朵了,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再数着走几步,东宫就到了。
神态俨然,一身正紫绸衫的青年正襟危坐,显然是早早就等在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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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倾城不知道她已经有多久没来过这个女人的屋里了。
屋里并没有人,有种莫名的陈旧气息。这儿的环境并不算太差,但也比下人房好不了多少。何况由于很久没有打理,即使阳光直射下来,还是散发出淡淡的霉味。
她漫不经心地瞥了屋子一眼,闲闲地开口,“还不出来吗?”
屋子里一片寂静,没有人搭理她。
“现在倒是知道怕了?”洛倾城“呵呵”一笑,带些嘲讽的意味,“明知道我在,你还敢搞这些小动作——”
“也不像是害怕的样子。”洛倾城如同是在对什么人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一束集聚的阳光打在地上,映出半明半昧的光斑。她终于像是没了耐心,眉头微微地跳了一下,随即开口,“清寒。”
话语一落,紧跟着就是一声“啪嗒”声,一个消瘦的女子从墙角摔出来,无力地趴在地上。若不仔细看,说只是一堆衣服被甩在地上也不为过。
“郡,郡主——啊——”女子的话被她自己的凄厉惨叫声打断,说不出话。而脚踩在她手背上的少女,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俯下身伸出两只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我实在是不喜欢不够聪明的人,你让我等了这么久,我该怎么回报你呢?”
女子的眼睛慢慢睁大,瞳孔里盈满少女的面容,轻描淡写的表情,“这次你是要脸蛋呢,还是要命?”
——你是要你的耳朵呢,还是要你的命?
这表情像极了当年她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娃娃,却仰起头直视她,奶声奶气地这么问,一双明明清澈见底的眼睛里平静如深海,没有狰狞面目,甚至还有些好看,却叫人从心里发寒。
女子的唇微微颤抖,嗫嚅了几下没发出声音,又嗫嚅了几下。
“不说?”洛倾城一把松开她的下巴,退后去看她冷不丁地后仰摔在地上,发丝散乱,神色惊恐,活像个疯婆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见个微弱的声音,“奴婢以后,以后会本分,不,不白日做梦……”
洛倾城嗤笑一声,“当年你也这么许诺的。”
女子悚然而惊,“奴,奴婢——”
“我很喜欢你家的姑娘,比你聪明得多。”洛倾城却没让她说下去,不咸不淡地打断了,“安分点,说不定你也能鸡犬升天。”
女子会意,急忙忙地从地上爬起来诚惶诚恐地跪在她脚下,只看见她的一声苍白衣角,“奴,奴婢但听郡主调遣!”
洛倾城的脸上才隐约露出些笑模样,“现在你才是主子,怎么能这么随便给一个亡国的俘虏下跪?”
虽然这么说着,却没有真叫她起来的意思,只是轻描淡写地添了一句,“听说你与宫里舞乐坊的红娘还算不错?”
女子打着颤应了一声是,伏在地上不敢说话。屋子就这样突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洛倾城却是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女子,本就深幽的眸色更添上几分浓郁的墨色。这女人就是这么怕她?
她本来也不过是抱着投石问路的心思,却不想这个女人竟然被吓成这样。算上这一次,她们统共也不过见了两面,上次还是在她的幼年。
竟然给她留下了阴影的样子……不过这样也还不错,使人畏惧要比使人效忠可信得多。
“要你做什么,到时候清寒会告诉你,”洛倾城唇角若有若无地挑起来,眼中却是一片冷幽幽的瘆人冰凉,“除此之外,管好你自己,别做什么多余的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助力了。”
——若是你自作聪明,坏了我的事,后果可就不是你能承担的了。
“是,是。”女子唯唯应答,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惶恐。
女子不敢抬头看向洛倾城。这个少女还是个孩子时,曾经如同噩梦一样出现在她面前。明明是纯真无邪的表情,说出的话却足以将她打入地狱。
——我在史书中看到过,过去曾经也有个王遇到一个自称天命之女的姑娘,双手握成拳状,宣称自己手中有宝贝,唯有天下之主才能打开她的双手。我只是不明白,明明可直接一刀剁掉手指就能做到的事,为什么还要去千辛万苦地掰开一双手呢?
明明只是个小娃娃,却神色疏松平常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听说这个人的耳中有只瑞兽,能预示吉凶。”
当时的罗衣“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磕头如捣蒜,若放在如今的罗衣身上,恐怕也不会长进多少。
而那时的小姑娘也是慢慢绽开笑意,笑得如同一朵浅色芍药花,“这就怕了?伯母还是没带你见我娘呢。”
说完这句话,她也不解释,伸手便推门走出了只有二人的柴房,声音似乎瞬间活泼生动了起来,“伯母!那个姐姐果然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呢!不过她对子娴很凶,子娴生气了,一定要重重惩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