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女
略显狭小的小院,隐隐约约的青苔覆在阳光照不到的墙角,紧密地靠在一处成了青石砖上的薄膜。
离这些青苔稍远处,是被什么强行撕开的般肆意摩擦损坏的地衣残骸。一个颇显笨重的大木盆洋洋得意地占据了这堆残骸里极大的一块地方。盆前歪歪斜斜地摆着个似乎随时会散架的小凳,孤零零地被暴晒在烈日下。
一只边缘沾着些许污泥的白缎面绣鞋稳稳地踏上这块背阴地,随后便是另一只绣鞋,再然后是“哐”一声,一个木桶也落在地上,桶中溅起一朵水花又马上落了下去,与浮着一层细白物事的水面一同来回动荡。
“主子,”一个男子的声音在离这双绣鞋的主人不远处响起,是有些嘶哑的声音,乍听上去像是碎瓷器刮在墙上。
“嗯。”少女把随手掂一掂木桶的柄,觉出自己恐是暂时又提不起来,便干脆地把水桶一推,恰好把水倒进木盆,“你回来了。”
那声音回道,“幸不辱命。”
少女这才转过头来,扯着唇角似笑非笑地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辛苦。”
少女视线所及是一个男子,身形清瘦,一身乌漆漆的黑衣被他穿得一丝不苟,透着些生硬的意味。而男子此刻微微低下头,半垂着眼帘,与少女的视线相对。
两双眼里同样是深幽的墨色,氤氲着浓重的、黑黢黢的雾气。
少女终于说了一句,“你该累了,去歇吧。”
男子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含混的“嗯”,轻得几乎没有,身形一动就消失在她眼前。
盛夏里哪怕是风也热得这样蛮不讲理。
少女抬起手捋了捋鬓角的碎发,才提起裙角坐了下去,手顺着木盆边缘探进凉滢滢的水里,激开小小的圆形细纹。
显然对洗衣之类的粗活并不熟悉,她的动作极慢,似乎但凡快上些许就会出错;而她的动作又实在不像是在洗衣,倒像是戏台子上的甩袖扭腰——一举一动都优雅美好;只是活做得的确不怎么样罢了。
少女费力揉搓纠结成坨的衣物,动作却渐渐慢了下来,神思飘向了什么旁人不知的所在。
“子娴啊,你父母的事情,我并非有意为之……”
“是朝阳长公主夫妇,黎王陛下。”少女都不曾看过站在她身侧的老者一眼,低头抿了一口茶水,也不觉得丝毫不自在。
“我不曾想到他们那样决绝,本来留得青山在,我也吩咐了下属务必保他们安全,可不想我方入岐阳便得知他们双双自尽的消息……”
“是以母亲是长公主,父亲是名士,而陛下您是政客,”少女眼珠子这时才微微动了动,似乎没有半丝刚刚才失去双亲的痛色,“如今子娴亡国贱仆,也该效仿古六国‘辞楼下殿,辇至于黎’了吧?”
“这错本也不在于黎华两国,只怪这战祸,怨这乱世。子娴——你得你父亲的毕生相授,若能为我所用,助我一统江山,教这天下再无狼烟——”
少女终于忍不住般,低低笑起来,音调沙哑如斯∶“君伯,你终于说了一句真话。”
君承一时被她这笑惊住,心中生出几分骇然,却听得她猛烈地咳几声,许久才平息下来,不紧不慢地道:
“母亲说得不错,您是一只老奸巨滑的黄鼠狼。我斗不过您。”
君承的脸色有些尴尬,想要阻止她说下去,却听得她说,“君伯,子娴最后一次这般唤您。”
“父亲说,并不悔将您引为知己。但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宁可不要这知己,得换家国宁安,妻儿无碍。”
说罢这最后一句,少女慢慢扶着椅子站起来,挺直腰板,面无表情地放大声音、一字一顿:
“这以后,便没有君伯——只有华国今后的宗主国君,洛氏倾城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子娴,”君承定定望着这个明明该是晚辈的丫头,心中浮上一丝不确定,却还是孤注一掷般,丢出最后一个筹码,“你的两个幼妹,恐怕并没你这么坚强。”
洛倾城眼神一凛,又转瞬透出些自嘲的意味,“呵……生姜还是老的辣。”
正这时,亲卫小心翼翼地附在君承耳边低语两句,君承面上便青白相间,隐隐露出些复杂的神色,“还是明河棋高一招。”
洛倾城面沉如水,“子娴替家君谢黎王陛下谬赞。只是若真是家君棋高一招,也轮不到陛下在此……”
似乎是斟酌了一下,她才犹疑地吐出两个字,“张狂。”
君承终于冷下了脸,一甩袖子大步迈出门外。走几步才又停下,侧头对一旁的侍从冷冰冰地丢下话,“如一般的降国贵女处理了吧。”
降国贵女,要么充作宫中的侍女,要么许给有功的将领做妾。
她便这么成了黎宫中最冷僻地方的粗使丫头。
“你在想什么?”一个幼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她微愠抬头,果不其然看到个衣着锦绣,白白嫩嫩的女娃娃,坐在墙头上晃脚。
娃娃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巴巴地瞅着她。这样看过去,饶是多大的火也被硬生生地熄了。
洛倾城盯着她看了蛮久,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问她,“怎么又出来了?”
她的声音如古井无波,一潭冷沉沉的死水。娃娃却全然不害怕,只是笑盈盈地答她,“她又开始疯了,我觉得害怕就来找你了。”
“她疯过来我可护不了你。”
“在你旁边我就不怕了,”娃娃轻巧落地,“哒哒”地迈着小短腿跑到她身边,“你比她可怕,她来了也会被你吓跑。”
洛倾城无言以对,只能由着她站那里,仍有一下没一下地搓弄衣物。
娃娃站了一会见她不搭理自己,便绞尽脑汁地没话找话,“夏天越发的热了。”
她眉头都不曾动一下,极其敷衍地回了一声“嗯”。
“我在那边睡,知了却叽叽喳喳,很烦。”
她这下连回应一声都懒得了。
“唉……你总是这副死样子,好吧,”娃娃故作老成地长叹一口气,“梓兰君从笛城回来了。”
洛倾城才带了点兴趣,微微侧了侧头,“那该是你的某个哥哥。”
“大概吧。”娃娃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接着又添了一句,“二哥哥好像不太高兴。”
“呵,”少女又是一声轻嘲,“既是芝兰玉树,又岂会滋味腐鼠?你那二哥哥最好是聪明点,别一时沉不住气,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又知道了……”娃娃苦笑,“毕竟二哥哥帮衬着我们,我不做点什么总觉得不好。”
“借花献佛?”
“都一样啦……”娃娃鼓起腮帮子,眼睛扑闪几下,更显灵动可爱,“先生教哥哥们的时候,我偷偷听过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你今天帮了我,谁知道以后有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呢?”
少女嗤笑,“一个处境不比我好多少的废公主能有什么用?你太看得起自己了。”说完便低下头,又从盆里拽出来一件衣物,慢悠悠地揉搓。
“和一个小孩子何必计较这么多?”娃娃狠狠地一跺脚,却没能发出相应的能引起少女注意的声音,只好垂头丧气地嘟囔一句,“古人云,‘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今天你不帮我,将来用得着我却被我拒绝的时候可不要后悔。”
少女只是没滋没味地应了一声“哦”。
娃娃正待再说话,却听到另一个少年清亮的声音,“青青!”
叫她的少年声音里明显带着些不愉,“你又来找这么一个奴才做什么?”
君青染努了努嘴,才转过身对着声音的方向说话,“我可是你姑姑。”
“我的姑姑更不该做这种有失身份的事情。”君初衡背着手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踱到她身边站定,转过去充满敌意地看向少女,“你离她远点。”
少女看都不看他一眼,“哦。”
君青染赶快拽住君初衡的手,拉着他往外走,“好了阿衡,你不要为难她。”
君初衡发自内心也发自鼻孔地“哼”了一声。
不出半刻,君青染又提着小裙子跑进来,“你答应我了。”
娃娃的碎发有点乱,因为跑得太急,小脸红扑扑得让人想要上去啃一口。
洛倾城虽然依旧是没看她,却听到了她急促的喘气声。终于没拒绝,“若闹出什么大事来追究到了我身上,我可不会顾及你是小孩子。”
娃娃的眼睛笑弯成了月牙,“嗯。”
外面君初衡在外面冷声叫她,“青青,你快点!”
洛倾城垂下眸,又伏低了身子,拽出一件衣物,漫不经心地拧了两下子,唇角一点一点地,挑了起来。
像是一株冰雪颜色的芍药,悄然无声地绽开。
“阿衡,我来了!”君青染急匆匆地颠着小脚从院中出来,还带些抱怨,“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阿洛姐姐。”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理由。”君初衡眼睛一别冷哼一声,眼中划过一丝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