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暮色四合。倾斜的金红色一层一层地晕染在四周景物上,如同用墨彩重重地涂抹了一层又一层,深重且泛着些许黑影。
马夫懒懒散散地靠在车厢边上,右手握着马鞭,随意地搭在大腿上,左手掣着缰绳,随着马车颠簸不断上下簸动。缰绳另一边是匹浑身毛发凌乱纠结的老马,“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往前带着车轮滚动。
“这是哪里了?”一只修长的手放在车帘边缘,似乎要掀开却又没真的有动作,只是摆了个要掀开帘子的姿态。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看上去,是一角白锦,约莫是人的衣袖。
“回公子,已经快到凤城了。”赶车人看上去虽然有些萎靡不振,声音倒是如同洪钟,中气十足,“小老儿在这笛城与凤城中间赶了几十年的车,还怕慢了不成?”
“君主有命,失时为大不敬,是以急躁了些,还请老伯不要见怪。”车里的那人声音温润,乍听上去如同杨柳扶苏,春风暗生,每一句都不急不缓,句与句中间还有短暂的停顿,入耳极为舒服。
车夫暗自啐了自己一口,方忙不迭地接话,“小老儿哪是不明事理的人,公子谨贤,当然要什么都考虑到才行。”
只是说完话,左手伸出手重重在脸上抹了一把,使劲儿抬了抬如同树皮一般干枯的眼皮,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车里的人听见这一声叹,一时无言,车里车外都寂静了下来。
只听得见哒哒的马蹄疾行与辘辘的车轮滚动了。
一路无言。
临到了凤城地界,车夫“嗳哟嗳哟”叫着扯动缰绳,老马通人性一般渐渐慢了步子停下来。
“公子——到咯——”车夫梗着嗓子拖着调子长长地喊一声,车子抖了一下,随后便有了动静。
“唔。”
一声应答后,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里面走出个白衣公子,一身素白锦衣上浅月色云纹被残照染成金红,图样随着他动作的不同而变换光泽,在重重暮色里流动一般。
“公子这下总算是可以放心了。”车夫搓着手,腰背微微佝偻着,陪着笑看向君陵。
“数十日舟车劳顿,老伯也是辛苦了,”君陵手收在袖中拢着,向着车夫微微欠身,“不妨留在凤城歇息一宿再打道回去。”
“嗳哟,使不得,使不得!”车夫摆着手连连后退,又马上像是反应过来一般,上前搀住君陵,“凤城森严得很,小老儿这外来破车可进不去。今个趁夜赶路,也能早回两步。”
闻言,君陵也不强求,小心叮嘱一番,“也罢,老伯路上小心。”
“嗳,”车夫答应着,蹒跚过去摊在马车车厢前,懒洋洋地一挥马鞭,看起来早就筋疲力尽的马却是又迈了步,拖曳着车厢摇摇晃晃,调过头慢悠悠地走起来。
君陵没有急着回去,而是远远地看着马车走远,嘈嘈的车轮滚动声如同什么人的哀泣,隐隐间杂着洪亮却苍老的歌声:
“公子去笛城,湿我禇布衫。
恐是边亭苦,难再生芝兰!”
公子去笛城,湿我禇布衫。
恐是边亭苦,难再生芝兰。
他知道这歌儿——从笛城走时,这带着悲泣音调的山曲儿便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笛城的确是苦寒之地,且是边陲,常有战乱。若再加上不走心些的地方官吏,便更是雪上加霜。他抱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的想法而来,的确是做了些有用的事。然而他也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会得到过分的赞誉。
只是他也知道,自己不是能永久留在笛城的。无论自己做了些什么,恐怕最后都留存不下来。
正如而今,笛城百姓再不舍,也留不住他;而他即使再不忍,也还是毅然决然。君陵不由自嘲,虽然自己自诩贤德,说到底,却还是趋利而归了。
无论如何,两年的随军戍边生活后,他君陵终于是又一次回到了凤城。
想了这么多,君陵才注意看四周。看方才的老者虽然说是已经到了,但这里却是凤城城郊,仔细算起来与主城还有一段距离。这个时候,农家人口大都回了,何况又是只准车马通行的官道,于是君陵在这会儿只能看到在一片朦胧暮色中影影绰绰的树影,远些的地方似乎有农家点着并不甚明亮的灯,透出些微弱光亮。
君陵颇有些哭笑不得,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莫非是要他走回去?这老伯,怨气发得真是……别致。
不是急着回凤城吗?现在可是到凤城地界儿了,你还是回不去。
君陵看着暮色苍苍里一片氤氲暗色,终于揉揉眉心,无奈地笑起来。
正纠结着,远处“哒哒”的蹄声踏碎这悄然暮色,明明只着一种声音,却似乎嘈杂了起来。君陵悚然回头,远些的拐道处果然似乎有了人与马的影子。
“小哥儿——闪开些——”那人和马一转过身,就看见了君陵,远远地就喊了起来,有些唱戏的腔调,被颠得一抖一抖,颇有些滑稽意味。
君陵听见那声音,连忙闪开些让到路边。
马上的人远远地就把手卷成筒状,朝着他喊:“小哥儿——往——哪儿——去呀?”
君陵听到有些愣,觉得应该回话,可是又做不出大喊大叫的事,只好不说话,又往远靠了靠。
想必这路人只是随口一句,不放心上,那么答不答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君陵这么想着,却不想“哒哒”的细碎蹄声倒是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他前面不几步。
停在君陵面前的却是头青灰色的小骡子,还在忍不住地撅蹄子;骡子上坐着的人穿着一身被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看上去不大值钱,但极干净;本来头发束得精神整齐,却大概是被小骡子一路颠簸了,显得有些散乱;脸皮上泛着点青黑,显然是刚把胡子剃了不久。小骡子后面还拖着个三个轮儿和一块整木板组成的班车,似乎动一动都会散架。
他歪着身子坐着抱着马脖子,还歪下头看君陵,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歪歪扭扭,又是一句带着戏曲腔调的,“小哥儿——去哪里哦?”
“凤城城中,”虽然恐怕对方看不到,君陵在渐暗的暮色里微微挑了挑唇角当作礼数。
“哦,凤城啊?”那人声音扬着,要飘起来似的。
“城中。”君陵苦笑着揉了揉眉心,又着重地点了二字
“一路儿?”那人又开口问了。
君陵心知恐怕是两人顺路了,这人要捎上自己,但为防万一,还是问了出来,“阁下是要去哪里?”
那人却没正面答,怪模怪样地说,“去处去哦——”末尾一字拖得老长,便像是青衣角儿咿咿呀呀地唱了一段。
这副作态,直叫君陵心里直摇头,暗想遇上了个怪人。但这人能问出“一路走”这话,恐怕他也是要往城中去了。如果趁夜赶路,还是能将将赶回去的。这样思忖着,君陵也不客气了,黑暗里朝着那人一揖,“多谢。”
听到君陵的话,那人大笑起来,听上去倒是爽朗豪放,一直听上去怪里怪气的感觉却没了,“走吧!”
那人说着,也不等他反应,一只手拎着君陵的左胳膊把他往后一抡扔到骡子引着的板车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走着——”
这句话就又回到了那怪里怪气的声调儿了。
君陵被这么一抡,顿时头有些晕,像是把过去的岁月都在一瞬间回顾了般。纵使这样,他也没发出什么声音。
说起来君陵也是随和到令自己都要厌恶的地步了。
小骡子看起来瘦弱,背上驮着个人,后面还拉着一大车却也没有不堪重负,还能嘚啵嘚啵地走着,半点不见停歇。君陵倚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里,左手支在空着的木板上,右手拢着衣襟,全身一动不动,明显有些狼狈,只有脸上的表情还是一派从容。
这样嘚啵嘚啵的声音里,那人大概是觉得无聊了,便顺手起了个话头,“小哥儿是去凤城,还是回凤城?”
“回凤城,”君陵抚了抚衣袂,悠悠答道,“我本住在凤城。”
听到这里,那人便不再说话了,过了许久,才犹疑着说出一句,“公子是大贵之相,定能飞黄腾达。”
面色淡淡的君陵抿了抿唇,“你自己的富贵尚不能知,还有闲心逸志允诺他人富贵荣华?”
那人被他噎得一哽,似乎往嘴里丢了一只苍蝇,“嘿嘿”干笑了两声,转了个话题,“小哥儿怎么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让小老儿乐乐?”
君陵目光早移到远处,看着黑魆魆的连绵黛色,淡淡地回了一句,“背井少年客,回乡老匹夫。一时情不能自已罢了。”
“哈,你这少年人年纪轻轻就说老,叫我们这些老人家怎么办哟……莫胡说,莫胡说,大有可为,如今大有可为!”
一路聊着,这会儿已隐隐约约地看见了灯火与巍峨城门。
——这才是真的到了云京了。